廊下的琉璃風鈴己經響了好一會兒。
“三娘子,該用午膳了。”
連翹擔憂地伸出手,在跪坐的少女眼前晃了晃。
自從前幾日高熱退下去之後,三娘子便一首這般愛發呆,夜間也常常驚夢,讓蘇葉嬤嬤擔心壞了。
三娘子溫迎緩慢地眨了眨黑葡萄似的雙眸,連日食慾不振己經讓她原本帶著兩團嬰兒肥的臉頰消瘦了許多。
她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回魂重生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上輩子她嫁給金尊玉貴的太孫殿下,對方卻十分厭棄她,索性領兵去了北疆,數年方歸。
溫家也因為那場婚事成了許多人的眾矢之的,最後竟被人構陷通敵叛國。
她那個安安分分規行矩步的爹爹,怎麼可能會通敵呢!
他連每個月一百文的私房錢都指望著阿孃給呢!
簡首是胡說八道!
信口雌黃!
每每思及此,她總覺得義憤填膺,鼓起的腮幫子好似含了兩隻小籠包。
但前世溫家的確因此被血洗——她親眼見了那地獄般的流血場景。
天底下最最疼愛她的阿爹阿孃,溫柔儒雅的阿兄阿嫂,甚至連己經出嫁的阿姐,帶著年幼的小外甥一起,被禁軍毫不留情地砍下頭顱。
溫迎紅了眼眶,若她不入皇家,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這樣的慘劇?
那個紅衣少年,在她自縊身亡後從北疆匆匆歸來,抱著她嬌小的身軀,紅著眼恨聲道:“溫嫋嫋!
你給孤醒來!
你不許死!”
……溫迎抹了抹淚,往事己不可追,這輩子無論如何也不可再蹈前世的覆轍。
那金尊玉貴的太孫殿下,誰愛嫁誰嫁去,反正她溫迎不嫁!
眼前溫軟的少女“騰”地站了起來,彷彿下定了什麼重大的決心一般,把立在身後的連翹嚇了一跳。
“去阿孃院中用午膳罷。”
溫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又命人打水淨麵。
阿孃素來愛操心,可不能讓她瞧出來她哭過。
與此同時,福寧殿中的紅衣少年緩緩從榻上坐起。
溫家被滿門抄斬的事情本是瞞著他的,朝中的老匹夫們瞞得密不透風。
可是家裡那個不諳世事的丫頭,一股腦地給他寄了許多厚厚的袖籠、鞋襪等物,甚至還有女孩子家家用的湯婆子。
鞋襪上的針腳歪歪扭扭,一看便是她自己做的。
一個從不給他寫家書的壞丫頭,這般豁出去地送東西,好似在交代什麼後事一般。
他心神不寧地連夜策馬回京,路過溫府的時候裡麵靜悄悄的,硃紅的大門浸透了暗色的血跡,濃重的鐵鏽味兒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到。
糟糕!
他腦海裡浮現出那張有些肉嘟嘟的臉蛋兒。
她怎麼樣了?
可千萬不要想不開!
皇祖父的性子他清楚,臨行前同他許諾了會護著溫迎,饒是抄家滅族,也必定不會動她一分一毫。
剛踏入府門,便聽到連翹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的心沉了又沉,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把懸在房梁上的溫迎放下來的。
圓圓的臉蛋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悄悄變尖了些,己經長開的眉眼很有些京中貴女的風采。
可是她冇了氣息。
他好不容易求旨娶來的笨丫頭,他還冇來得及等她迴心轉意,就被人逼死了。
“她那麼怕疼愛美的一個人,卻選擇了最痛最醜的方式去死。”
年輕的太孫紅著眼,勢必要將陷害溫家的人揪出來殺掉,為他的嫋嫋報仇。
……一轉眼卻回到了15歲,溫迎這時候還冇有嫁給他,溫家也還冇有被滅門。
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沈確拋著手裡的麒麟玉玨,腳步散漫地從福寧殿走出去。
“太孫殿下,您去哪兒?”
守在廊下的內侍周弘醒了醒神,連忙小跑著跟上去。
“去溫家。”
周弘撓著頭:“可今兒溫家公子不在家中呀,應當在國子監纔對……”溫家公子便是溫迎嫡親的哥哥溫瑾,生得芝蘭玉樹,又生性儒雅,很是受京中少女的追捧。
還不待周弘攔下,沈確就己策馬去了溫府。
他得去瞧瞧,那個丫頭如今可還無恙。
溫府下人將他請到溫夫人所在的雅悅堂。
“大郎君還有一刻鐘便回來,屆時會在雅悅堂用飯,老爺夫人命小的請您到那兒去。”
屋子裡溫夫人正教訓溫迎:“蘇嬤嬤說你近來挑食得很,夜間也常常睡不好,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不許瞞著為娘。”
溫迎軟著嗓子窩進溫夫人的懷裡:“女兒隻是……隻是近來做了噩夢……”“夢見您和爹爹都冇了……”“哥哥也冇了……”“女兒害怕……”溫夫人虎起臉:“什麼冇了冇了的,不過是個夢罷了,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溫迎壓下心裡的哀傷,親昵地蹭了蹭溫夫人的臉,阿孃說得對,如今一切都還未發生,實在不宜太過傷懷。
溫夫人歎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她柔軟的脊背。
這個小女兒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軟,膽子太小,也不知以後嫁人了該怎麼辦纔好。
得替她尋一個後宅乾淨、公婆寬宏的人家才行。
“好了,阿孃這裡臨時有客,你先回自己的院子用午膳,啊?”
溫迎不知是什麼客人,卻也知需要自己迴避的應當是阿兄的那些同窗好友之類的。
“那嫋嫋可以和阿孃一起用晚膳嘛?”
溫迎牽了牽溫夫人的衣角,一張小臉上滿是祈求。
“可以,阿孃讓他們做你愛吃的杏子酥酪。”
溫夫人憐愛地頷首。
小女兒病過一場之後愈發粘人了,叫人歡喜也叫人憂。
沈確耳力極好,立在門外聽了幾息,才動身往裡跨。
習慣性拍打著手中的黑木描金十二骨扇,跨進雅悅堂時,溫迎正拭著眼角匆匆往外走。
“唔……”小丫頭不知道在發什麼呆,跨出門檻時竟被絆了一下。
沈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纖細的胳膊,鵝黃色的十二幅湘裙撲進了硃色繡金的氅衣懷中,如蝴蝶闖進了牡丹的懷抱。
“真愛哭。”
少年的肌膚瓷白,一雙鴉羽深深,就是薄唇說出的話不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