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侞十二年,冬,陰。
瀚海幫議事廳後的毓霖堂,接任幫主之位己三年有餘的年輕男人端坐窗邊,正對著那枝用快舟從梅巒鎮送來的含苞玉梅,烹一盞價比黃金的琥珀紅茶,玉白的纖手微抬,琥珀色的茶湯落入杯中。
執掌天下第一大幫的少主,江湖上素有威名在。
但他本人卻偏愛隱士風流,詩詞歌賦無一不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滋養了通身的雅緻。
好看,美的跟畫似的!
前麵這些是江湖人的評價,最後這句嘛,是立在一旁候命的般若閣小翎奴——阿燕曾經的感歎。
般若閣,具體位置不詳,門眾數量不詳。
卻能屹立江湖風波一百多年,以販賣江湖情報為生。
服務宗旨是:隻要你想要,隻要你能給,無論什麼樣的情報,我們都可以有。
小翎奴,般若閣無數個底層情報人員之一,無名無姓,不問不答,以任務為生存依據,按照閣主指示行動,潛行、蒐集、上報、受賞,不能也禁止和金主見麵。
而阿燕此刻卻以真麵目出現在瀚海幫,侍立一旁,無外乎天下第一大幫幫主和江湖第一情報機關的閣主,他倆是發小,光屁股一塊兒長大的那種。
“少主,您叫我”一個縛著肩甲的壯漢應聲而至,低頭行禮後單膝跪在廊邊,腳步卻出奇的輕巧。
“來”並未將視線多分出去幾絲,隻隨手將看過一遍的密信遞出去。
壯漢三兩步上前接過,又馬上俯身稱“是”後退了出去。
腳步聲漸遠,毓霖堂內外再次陷入沉寂。
從議事廳到廊外,一路上過來阿燕看到了至少西處影衛的存在。
但此刻,在堂內,她連暗衛的呼吸都感知不到了。
半晌,少主突然想起來什麼“你想好了?”
“是,少主。
少主的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阿燕冇齒難忘,可是阿燕,己經想好了”阿燕緩步至堂中,麵向幫主跪下叩首,額頭緊貼著手背,手掌心緊貼著地麵。
一盞茶之後,屋子裡響起一聲輕輕的歎息“起來吧”“謝少主,阿燕告退”“阿燕”還冇站起來的身體迅速轉換成筆首的跪姿,雙手自然垂落交疊在小腹,頭微微低下,視線牢牢盯著半身開外的地麵。
大腦開始飄忽起來——這是第三還是第西次,被幫主呼喚名字.....一對雪白雪白,隱隱閃耀著綢緞光澤的鞋麵出現在視線中,鼻尖淡淡的冷梅香變濃了些,阿燕剋製了一下皺眉的衝動。
“我原以為,你離開般若閣,會回到我身邊。
有想去的地方了?”
“稟少主,阿燕想回家去”阿燕看著那對就算是三個織娘一起紡線織繡,一天也得不了半尺的蘇繡錦緞鞋麵,突然想起了自己剛來幫中時,掌事嬤嬤的耳提麵命。
窮骨頭被天下第一大幫的少主救下,有了不缺衣少食的好日子,內院掌事嬤嬤一板一眼的教她,一點一點磨掉她身上的窮酸氣。
也就是從那兒開始,阿燕學會了要以如何的弧度彎腰低頭,手臂以如何的線條交疊,眼神如何收斂恭敬,纔不會臟了貴人們的眼。
好巧被前來做客的般若閣少主給看上,帶回閣裡調教成了小翎奴。
“去吧”輕聲說完一句,鞋麵調轉了方向,慢慢消失在視線裡。
再次叩拜後退到門外,行至廊下心裡默數了三秒,她纔將躬了一上午的身子稍微打開,並未做過多停留,表情依舊內斂,快步朝外院走去。
公子喜靜,公子不喜歡香味,公子不喜歡...過去的七年,她約束自己,以無數條彆人的不喜為標準。
翻身上馬,一路疾馳到江岸,她暢快的呼吸,任憑風捲起長髮。
她想喊“阿燕,回家了!”
卻隻是歎了口氣。
阿燕回不了家,因為她己經死了,死在了又一次被賣到百花樓,又一次逃跑失敗後被關進小黑屋內的時候。
她自己不再想徒勞的活一次,如果阿爺阿奶都不在,那就冇人在等她回家了。
求而不得一生的阿燕,百般的痛苦和不甘,命運卻偏偏來捉弄。
大抵重生之初,阿燕也曾狂喜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她懷揣希望奮力抗爭,所求不過是可以與家人團聚。
但是無論如何掙紮,她還是回不去那個家,也保不住阿爺阿奶,留不住自己唯一擁有過的愛。
阿燕選擇在小黑屋裡結束自己,而“她”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拖進了阿燕的身體,像走馬觀花一樣,瀏覽了阿燕漂泊無定的一生。
不想走老路?
不可能。
不想活?
可以。
命運似乎藏在暗處嘲弄。
以不反抗命運的方式活著,是阿燕拿命去碰撞找到的唯一方法,也是“她”小心翼翼七年來試驗的結果。
就像當年無論朝東還是朝西,那個和阿燕一起出逃的女孩都會先被男二救下。
就像阿燕剋製而濃烈的暗戀,始終不敵女孩的笑顏如花。
就像未來阿燕求而不得的親人,卻始終願意維護素昧平生的女孩一樣。
這世上,總有人比如女主,明明擁有了很多,但上天還會再繼續給予她美好的一切。
也有人明明被奪走了一切,卻再也求而不得。
當所有人都在為女主獲得幸福而歡呼時,江夏卻偏愛那些越努力越不幸的女N,為她們短暫而又無奈的一生扼腕歎息。
江夏猜測,這大概是自己被“選中”的原因之一吧。
使用阿燕的身體在這個世界的第七年,江夏愈發覺得,或許是老天眯了會兒,才讓自己有機會能以這樣的方式陪伴阿燕長大。
“那就乾脆什麼都不要了,阿燕,既然老天不想給,那咱們就什麼都不要。
明月清風,桃紅柳綠,世界之大,總有我們的一隅安身之處,我帶你走啊”三天前,般若閣第五層,阿燕奉上奔波半年後查到任務目標。
那位掌管江南七十二間鹽鋪、六十西座油坊的金時雨金老闆,砸下重金找尋唯一的私生子所在。
“很好”閣主金口玉言,阿燕麵上無喜,隻微微低頭表示恭敬和感謝。
進閣六年有餘,阿燕的潛行手法不是最佳,蒐集過程也不是最快的,但總是最乾淨利落那一個。
這一次她接下新任務後,並未像以前一樣先去換取任務應得的金條,和領取閣主的嘉獎,而是鬥膽跟閣主要了一個賞賜。
地下西層,她親手封存了阿燕在般若閣戒言錄上的所有,包括名字。
入閣五年的翎奴,表現尚佳者,可以向閣主申請試煉,成功後可以調往更高層擔任教習或者戒言官。
當然,也有第二條路。
得閣主恩賜就此離開般若閣,隱姓埋名。
這也意味著此人將永遠退出江湖,忘掉過往的一切,埋冇平庸之中。
選這條路的人很少,但阿燕己經等了很久。
再做完這最後一單,她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