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下,仲秋的虎山顯得有幾分陰沉,天上突然飄來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又令人感到十分厭煩。
向文兩手不閒,左手按著斜肩挎的書包,右手捏著一把菸屁股,與虎山大隊的幾個同學一起,沿著虎山的羊腸小道,一溜煙地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緊跟在向文身後的是向俊。向文雖然比向俊小兩歲,且身體又瘦弱,但人挺機靈,像兔子一樣跑的飛快,很快將向俊甩在身後老遠。
讀小學時,向文不需出遠門,就在爸爸當校長的虎山大隊民辦小學就讀。現在上初中了,就要到肖石衝管理區辦的片中——肖石衝中學就讀,早起晚歸,中午在學校就餐。
肖石衝中學離向文的家約八裡路,中間就隔了這座虎山。說是虎山,其實山並不凶險,也不是很高,海拔不過三百米,隻是山形有點像老虎而已;也有傳說山上曾經有老虎出冇,所以後人稱其為虎山。
當向文剛剛跑到離家門口不遠的榨門塘埂上準備歇口氣時,忽聽隔壁的肖大嬸衝著他這個方向大聲地呼喊:“文兒——你快回來呀——你爸爸的老毛病又犯啦——”
“哎——”向文心頭一緊,連忙扯開嗓子迴應了一聲,接著以百米衝刺的速度,一口氣跑回了家。此時,右手捏的一把菸屁股早已攢的稀巴爛。
向文的爸爸名叫向錦山,今年四十九歲,早年畢業於三江口師範學校,是虎山大隊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長者。他原本是白雲公社的一名公辦教師,後來下放回家,由此失去了公辦教師身份。
回家後,向錦山一直安分守紀地在虎山一帶以教書為生,並因此成為虎山大隊民辦小學的創始人。這會兒,他也是剛冒著毛毛雨從小學趕回家的,進門後就突發疾病。
向文跑進家門,來不及放下書包,就鑽進了爸媽的臥室,見媽媽和姐妹弟都在場,這才鬆了一口氣。
此時,爸爸正坐在房中間的一張靠板椅上,不停地喘著粗氣。他連忙蹲下身來,乖巧地與爸爸打招呼:“爸,我回來了。”接著攤開捏著菸屁股的右手,又天真地補充道:“爸,我今天撿了好多菸屁股。”
大概是見到自己最心疼的兒子回家了,向錦山突然撕心裂肺地吼出了兩聲:“我的兒呀——我的親人啦——”這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嚇得全家人不知所措。
站在一旁的肖大嬸也傻了眼,她自言自語地道:“這麼辦……麼這厲害的病……五哥這難受……”
向錦山在親房叔伯的兄弟當中年齡排第五,所以灣裡與他同輩份的人都習慣稱他“五哥”。
看到爸爸如此難受的樣子,向文急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連忙伸出一隻小手,不停地撫摸著爸爸後背,想儘量幫助爸爸減輕痛苦。
突然,向錦山氣喘籲籲地用雙手使勁地往上扒自己身上的毛線衣。他身上穿的這件毛線衣,是大女兒向芬初學織毛衣時花了很長時間織成的,雖然顯得不那麼得體,但織的很厚實,天氣轉涼後,他就一直穿在身上。
此時,向錦山的反常舉動,讓向芬的心裡很是不安,她連忙湊近輕聲地問道:“爸,是不是毛線衣不合身?”
向錦山冇有回答,還是在不停地喘著粗氣,不停地用手扒毛線衣。見此情景,向文的媽媽程鳳蓮哽咽道:“錦山,你莫動,我來幫你脫。”
向文早聽說爸爸患有風濕性心臟病,但從前發病時冇這麼厲害。今天是怎麼了?是不是還有其他什麼病?隻因家大口渴,生活拮據,爸爸這幾年一直冇有到醫院檢查過身體。
一定還有其他什麼病魔纏身……是不是與抽菸有關?向文也知道抽菸對身體不好,但爸爸抽了好多年的煙,怎麼也戒不了,儘管煙癮不是很大,也儘管家裡很窮。
向錦山自從被“下放”回家後,就開始學會了抽菸。平時思考問題時總喜歡點支菸,這習慣也一直改不了。於是,做兒的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當看到爸爸冇有煙抽的時候,向文就留心從外麵撿些菸屁股回來,爸爸拆開菸屁股,涼乾菸絲,然後再將菸絲均勻地放在一張張小紙條上,用手搓成一支支的“大炮筒”。父子倆心照不宣。
向文還知道,爸爸以往發病,隻要送到公社衛生院打幾瓶吊針就會慢慢好起來,這次應該不例外。於是,他連忙站起身來對媽媽說:“媽,我去喊人把爸爸送到衛生院。”
這時,向文的二姑媽向小英急匆匆地趕來了,她聽向文說要去喊人,連忙搖了搖頭:“我已經喊了,冇看見一個勞力。”
向小英的家在崗下灣,離向文的家所在的崗上灣不到兩裡路。平時,向文的家裡要是有麼急事,她是招之即來。
向文還有一個大姑媽叫範春英,比向文的爸爸大兩歲,之所以不同姓,是因為她不是向文的奶奶親生的,是向文的爸爸滿週歲時,向文的奶奶存心從外地抱來當兒媳婦養的,但當範春英長大後,向文的奶奶不知為何又把她嫁了。向文的奶奶是在向文讀小學二年級時去世的,向文的爺爺則是在向文的爸爸“下放”回家那年去世的。
這當兒,屋裡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幾位老人,其中一位老人憤憤地說:“真他孃的出奇,不曉得今天晚上公社電影院放一部麼事好看的電影,把一些勞力都早早地誘跑了,隻剩下我們幾個老東西在家守門、帶孩子。”
“天啦!麼辦呢?”程鳳蓮急得六神無主。
這時,向小英果斷地發話了:“文兒,你現在就和姐姐一起做個伴,趕快去把細廟灣的方醫生請來,她肯定在家。”
方醫生名叫方月娥,是虎山大隊的赤腳醫生,年齡比程鳳蓮稍大一點,但要比範春英小七八歲,家住三小隊細廟灣,離崗上灣約五裡路。這些年來,虎山大隊有人小病小疼就找她診,往往也是藥到病除。
聽罷二姑媽的話,向文便順手抄起家中用了多年的一隻生了鏽的鐵殼手電筒,和姐姐一道飛快地跑出了門。
外麵的小雨早已停了,地麵也冇有積水,隻是稍稍有點濕潤。姐弟倆一前一後很快趕到了細廟灣。方月娥平時就對向錦山的病情有所瞭解,聽說老毛病又犯了,便迅速帶上幾支葡萄糖針劑,挎起藥箱就隨姐弟倆趕路。
“方嬸,辛苦您了!”姐弟倆異口同聲地說。
“應該的。”方月娥說。
方月娥趕來後,臥室裡已點燃了煤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坐在靠板椅上的向錦山,情緒已經完全失控,呼吸急促,臉色異常難看。方月娥來不及喝一口水,敲開一支大號葡萄糖針劑,快速取出針筒汲葡萄糖液,然後消毒、注射。可是,儘管針頭已經紮進了向錦山的靜脈,但推了數次怎麼也注不進葡萄糖液。方月娥預感大事不妙,雙手也開始發抖了。
“月娥,打不進去,就從嘴裡喂吧!”向小英立馬建議道。
方月娥已經無計可施,聽罷此話,旋即敲開了兩支大號葡萄糖針劑,將葡萄糖液倒在一隻茶缸裡,準備往向錦山的嘴裡喂。誰知,就在這當兒,向錦山痛苦地掙紮了幾下後便停止了呼吸。
“爸爸——”
“錦山——”
“哥哥——”
親人們哭成一團。
突然,臥室門角落裡裝有半瓶柴油的玻璃瓶“蹦”的一聲炸碎了。在場的幾個老人嚇得目瞪口呆,紛紛歎息道:五哥已經走了……錦山已經走了……他走得好不甘心……
是啊!向錦山實在是捨不得過早地離開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有他未成年的四個孩子、不滿四十歲的妻子,還有與他朝夕相處的一群小學生……
向錦山從發病到去世,大約個把鐘頭,令人始料不及。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六神無主。冇辦法,向錦山的後事就由親房叔伯的人幫忙料理。由於冇有錢買棺木,向文的四叔向錦華當即拍板,將“五哥”的遺體火化。
向錦山去世的訊息傳到白雲公社後,公社分管領導急忙召集公社教育組、民政辦和肖石衝管理區的相關負責人商討他的後事。考慮到向校長是白雲公社第一個實行火葬的逝者,家庭生活又特彆困難,最後決定火葬的一切費用由民政辦解決。
第二天大清早,等範春英趕回來看了向錦山最後一眼後,向錦山的遺體就被抬上了公社派來的手扶拖拉機,由向錦華護送到一百四十裡外的縣城火葬廠去火化。由於路途較遠,加之手扶拖拉機速度又慢,因此直到次日正午纔將骨灰運送到家。
因為實行火葬,所以葬禮非常隆重。白雲公社和肖石衝管理區都來了領導,公社教育組的全體同誌、虎山大隊民辦小學的全體師生,還有不少的鄰裡鄉親都自發地趕來參加追悼會。
追悼會由虎山大隊民辦小學副校長楊良主持,他用顫抖的雙手拿著悼詞,用顫抖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念著:向錦山校長是虎山大隊民辦小學的創始人……他一心撲在教育事業上,把畢生的精力奉獻給了教育事業……多年來,一直帶病堅持工作,直到去世的當天還在學校上課……
向錦山的事蹟感動了所有參加追悼會的人。說來也巧,此時的天空又突然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更增添了悲傷的氛圍。
程鳳蓮早已神經錯亂,她時不時乘人不備,揭開骨灰盒,伸手就從裡麵抓骨灰往嘴裡塞,鄰裡鄉親上前一勸,她即刻又昏倒在地。這可嚇壞了方月娥,她連忙招呼鄉親們:“快把鳳蓮抬進屋。”然後,迅速打針搶救。
範春英和向小英姐妹倆也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兒,癱坐在冰涼濕透的地麵上拉都拉不起來。向文和姐妹弟圍在安放骨灰盒的大桌子旁,一邊用手撫摸著骨灰盒,一邊嚎啕痛哭。
哎!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人死不能複生……今後的日子還長得很,你們要振作起來,好好生活……鄰裡鄉親紛紛上前勸慰。
在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向文懷抱骨灰盒,與姐妹弟一起將爸爸的骨灰送上了向家的祖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