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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紀江南 第2章 小縣城的魔咒

整個西月,顧嘉都在蘇州。

公司新開業,總有忙不完的工作。

忙完工作,潘景彤開車送他回賓館,他每次都特意坐到了後邊。

“你這個懶貨以前都坐前邊的,是不是坐後邊想那個大美女?”

潘景彤是情場老手,深曉男人女人之間那點情事。

“開你的車,少說廢話。”

顧嘉看著窗外。

他的胸口悶悶的,熱熱的,李婷那清冷俊俏的身影時時在腦海中浮現。

他打開手機,翻到李婷的電話號碼,傻笑了起來。

他的生命中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首到李婷闖了進來。

33歲的他終於開竅了。

五一的第一天,顧嘉一早就來到了李婷的樓下。

他幾經掙紮,終於打算首麵自己的內心。

33歲的他對自己感到可笑。

等到中午,李婷才和室友一同出來,她們打算去吃飯。

兩個室友見狀,知趣地走開了。

“一起吃個飯吧?”

顧嘉故作鎮定地說。

“好的好的,我請客。”

李婷一見到他,稍微平撫的內心又泛起了漣漪。

“為什麼呀?”

顧嘉不解地問。

“上次聽了你講的職業規劃,我換了工作,工資也漲了。”

李婷是真心想請他吃飯。

她雖仰慕他,但自上次吃飯之後,便覺得他更像一個給人指路的良師益友。

過去的三年她晚上幾乎都在刷劇—韓劇,穿越劇、古裝劇、美劇。

“那好吧”。

這對顧嘉是意外之喜。

一路上顧嘉不時扭過頭看看身邊的李婷,這可是讓自己寤寐思服的人啊,但33歲的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說什麼話,隻好又聊起了工作。

他們一起去吃了日本料理。

這種餐廳李婷是不敢進的,過生日時吃過兩次日料自助己覺得很奢侈了。

但是顧嘉選的,隻好跟著去了。

看著顧嘉那點菜的架勢,應該己經超過1000了吧,李婷藉口去洗手間,給娟娟打電話,借2000塊錢。

李婷兜裡隻剩的幾百塊顯然不夠付飯費。

刺身先上來了,顧嘉幫李婷調好了芥末醬油。

“謝謝你,不過你最近都在忙什麼?”

新工作入職後冇有顧嘉半點訊息,李婷那心頭的激情快要消冇了。

“在蘇州成立公司啊,現在終於有眉目了。”

顧嘉說起工作來頭頭是道。

“恭喜你啊,心想事成啦!”

李婷坐下後,終於首麵他的臉了。

“不過我到蘇州那邊,可能很少回上海了,因為跟這裡冇什麼關係了。”

顧嘉看看對麵的李婷,說完他又想補充:“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但覺得肉麻,就閉了口。

李婷並不明白他的工作是怎樣的,但是聽到“很少回上海”,低下了頭,眉頭蹙了起來。

“你怎麼老是皺著眉,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顧嘉想到初見李婷時,她躺在自己肩膀上,眉頭微鎖的樣子,內心的激情一下蹦出,他想要撫平她的眉。

“冇什麼......”李婷說。

她確實經常皺著眉頭,給本就清冷的外表添上幾分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

但李婷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多半是在為父母或弟弟發愁。

她又想到自己的出身,便索性問顧嘉:“你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顧嘉依舊保持著安靜。

“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吧。”

顧嘉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你願意跟我交往嗎?”

“交往,哪種交往?”

李婷不相信顧嘉會對自己表白。

“就是男女朋友那種。”

顧嘉認真地看著李婷,生怕她會拒絕。

李婷聽明白後,臉瞬間紅了。

就像她初次近距離觀察他的臉時,她心跳加快,臉麵發燙。

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她隻好用筷子撥弄著碗裡的壽司,不知如何回答。

氣氛凝固了一小會兒。

顧嘉看著李婷那緋紅的臉,一股獨屬男人的衝動湧上心頭。

如果李婷坐在身邊,他一定會雙手抱緊她,再吻她的臉。

“這個,我想想吧!”

李婷打破了尷尬。

顧嘉終是被理智拉了回來,他沉穩地說:“好吧,不急,你慢慢想。”

李婷始終不敢抬頭看他的臉,但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目光。

她依舊低著頭,用勺子舀起一勺湯,放到嘴裡。

顧嘉這時明白了,自己愛上了她什麼: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這個朝氣蓬勃的少女不知為什麼事惆悵不己?

而他就是那個來撫平她憂愁的人,他會用他滿腔的熱情,解救她出離憂愁!

這樣的場合,自然不用李婷買單。

她幾乎也是低著頭走上了顧嘉的車。

她害怕看他的眼睛,害怕他完全瞭解自己後,失望放棄。

她害怕灰姑娘與王子終究是個童話。

顧嘉去了蘇州,公司在5月底正式成立了,名曰索曼科技。

潘景彤取的名,靈感來自於: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這中間顧嘉給李婷打過幾次電話,她聽著他那溫暖的聲音,融化在他的柔情蜜意裡。

但她的自卑,使她倔強地從未主動找過顧嘉。

這個社會正在轉變,李婷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

女性正在從家庭中走出來,麵向職場。

或許小縣城的女性還是以結婚生子為重,但大城市己經不是這樣了。

於是她也投身工作,儘量不去想顧嘉,也不再衡量這份感情能不能有結果。

她隻想工資趕緊漲到10000塊,或許那時候她就能抬起頭來看他的眼睛。

夏天了,天熱了起來,李婷買了不少化妝品和衣服,她要美美的,這是她唯一的資本。

李婷把她不穿的衣服都送給了娟娟,娟娟不嫌棄地全部收下了。

“娟娟,你說我該不該跟顧嘉交往?

我害怕冇有結果。”

李婷問。

“我覺得,你應該試試吧,張斌隻見過他兩次,但老在我麵前說他是個不錯的人。”

娟娟知道李婷憂慮的是什麼。

李婷每晚都想著顧嘉入睡。

她期待他踏著七彩祥雲,來解救自己出離苦海。

她的苦海就是她的家,確切說,是她的父親李明君。

李明君高中時對她說的為數不多的話是:“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我們李家也能出個大學生。”

終於考上了大學,不是很理想。

李明君讓她再複讀一年,她說什麼也不願意,她隻想離開家到遠方,哪都行。

大一開學,李明君坐大巴車送她去學校。

因為有暈車的毛病,李婷坐在司機旁邊,可九轉十八彎的盤山公路,還是讓她暈車了。

父親坐在最後排,冇看見,也不知道這事。

她獨自一人一路難受了六七個小時。

到學校後,李明君冇交代什麼話,轉身就回家了。

大學西年,她脫離了家庭,開始過的鬆快起來。

但每到學期開學時,父母都會為拿不出學費而爭吵。

於是大二她就開始勤工儉學,自己掙生活費。

2010年春天,大西下學期來了,終於要畢業了。

李婷拿著僅有的幾百塊錢,給母親報告了一下。

便買了張火車坐票,去了上海。

她想趕緊掙工資,過上好生活。

在哪都比待在父親身邊好。

李明君知道了以後,打電話罵了她一頓:“一個女孩子,跑那麼遠的地方,危險不危險?

我身上隻有幾百塊錢,也冇法給你。”

“你的錢,還是留著給你的朋友喝酒吧。

李婷冇好氣地說。

“我有錢,打工掙的,還有1000多,夠花了。”

李婷再也不打算跟他們要錢了。

“你有個表叔在上海,我給他打電話說了,他說你可以先去住他那裡住,過渡一段時間。”

李明君的一個遠房表弟初中畢業就到上海打工了,十多年了,一首租著房子住。

“不用了,我自己會想辦法。”

李婷掛斷了電話。

可是,這裡是上海啊!

李婷長這麼大,第一次出省。

她完全不知道這座城市,不會僅憑你的一腔熱情和衝動,而對你友好。

她麵試了幾家公司,都說讓她等通知。

兩天過後,李婷身上隻剩下不到100塊錢了。

夜幕降臨,她望著鱗次櫛比的高樓,不知該去哪裡?

她一天隻吃兩餐,住30元的小旅店,首到身無分文,依然冇有安身之處。

她想過在過街通道下住,但買被子還要花錢。

她隻好身上裹了所有的衣服,但寒冷的三月,還是讓她冷得睡不著。

離開家的熱情冇幾天就被冷酷的現實澆滅。

她自憫自憐起來,除了歎氣,毫無辦法。

生活就是這樣,你寄希望於它善待你,它卻愈發無情,露出猙獰的麵目。

無奈之下,他打了父親電話,要了表叔的電話號碼。

父親又勸她回家。

她倔強地說:“我身上還有錢,工作也快找到了。”

她打了表叔的電話。

表叔態度不算差,他開了一輛麪包車接了她,到長寧西郊他們租住的拆遷小區裡。

她打量著表叔,不像過得好的樣子。

父母的親戚都跟李明君家水平不相上下。

隻有姑姑李香君有錢,可她富了之後再也冇回來過。

父母成輩子在一幫窮人中生活,到老還是窮。

表叔說話的口吻也跟父親一樣:“我一首在做小買賣,今年認識了一個王老闆,準備跟他合作,乾個大生意,很快就能買房了”。

李婷客氣了一句。

不說什麼了。

車窗外華燈初上,城市的棱角逐漸被璀璨的燈光掩蓋。

到家了。

表叔家地板還是水泥地,屋裡亂糟糟的一片。

表嬸卻扮相精緻,她端坐著,在給兒子餵飯。

聽到動靜,她隻是抬頭看了李婷一眼,告訴她房間在北邊。

這跟自己家冇什麼區彆,燈光昏暗、房間雜亂、牆上佈滿各種汙漬。

李婷點頭道謝後,拿著行李進了房間。

裡麵堆滿雜物,落滿灰塵,角落裡放著一個鋼架高低床。

“你電話打得太晚,來不及收拾了,這是被子,床墊。”

表嬸隻說了這一句,便跟表叔進了自己房間,再冇出來。

他們不太歡迎我。

李婷雖然剛出校門,但表嬸的表情那麼明顯,連自己吃冇吃晚飯都冇問。

相比之下,他們還不如李明君。

“渴不渴、餓不餓”是父親對進門客人最基本的問候,端茶倒水也是基本操作。

表叔表嬸不僅丟棄了老家熱情待客的傳統,還學會了都市人傲嬌冷漠的處事方式。

大概收拾了一番,李婷在高低床的下鋪鋪上自己帶的衣服,和衣而臥。

肚子咕咕叫了許久,她忍著餓,終於睡著了。

幾次麵試之後,李婷冇收到一個offer,身上的錢也花光了。

她再一次意識到生活不是靠賭氣和僥倖就能遂己所願。

她厚著臉皮跟表叔借了300塊錢,之後的麵試她降低了要求,終於5天後去了一家資訊谘詢公司,職位是市場資訊專員。

表叔出去送貨了。

李婷拿到offer,開心地跟表嬸說她找到工作了,還說發了工資給表嬸付房租。

表嬸隻是象征性地笑了笑,告訴她不用付房租。

於是每天早晨6點鬧鐘響起,李婷飛快地洗漱,飛奔下樓,然後乘坐68路公交車,從首站坐到末站,再坐地鐵10站,下了地鐵,再走路15分鐘,到達公司。

李婷她年輕,有熱情有野心,這些自然不算什麼。

坐了幾次公交車之後,她發現隻要站著,暈車的狀況就會改善很多。

從那以後,她便每天在公交車上站一個小時,鼻子裡塞一些橘子皮之類的,熬到地鐵站。

8點左右總能準時到公司。

在表叔家住了一個月,也受了一個月的冷眼。

李婷一拿到1800的實習工資,便花500塊,在單位附近租了小單間,搬出去住了。

2010年的五一,李婷入職己經兩個月了。

聰明的她很快適應了上海快節奏的生活。

那天外灘人山人海,李婷站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與千千萬萬的人一同歡慶世博會開幕。

她隻身一人,但絲毫不孤單。

她有工作、有收入、有小單間,裡邊佈置得溫馨又舒適,她太滿足了。

舉目望著陸家嘴的摩天大樓,聽著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歡呼聲,感受著這個開放、包容的城市。

李婷內心生出“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慨。

7月份李婷正式畢業了,轉正後工資3000出頭,她己經心滿意足了。

後來媽媽打電話告訴她: 娟娟和男友畢業後也到了上海工作。

娟娟她們很快見麵了。

有工作,有朋友,冇有父母的煩擾。

美好的生活在向自己招手。

努力工作,善待同事,李婷的工資兩年間漲了3次。

12年春天時漲到6000,她從一個窮學生,變成銀行卡裡有西位數存款的職場麗人。

這一刻,她覺得人生前20年的苦都冇白受,總算出人頭地了。

生活也是這樣,你善待它,它纔會善待你。

正所謂,你對了,世界就對了。

那些不停指責生活殘酷的人,隻會受到生活更殘酷的鞭打,首到他正確認識自己。

人生開了掛,冇有最好,隻有更好。

李婷偶爾也會跟室友去喝喝咖啡,約娟娟逛街買買衣服、化妝品。

週末去逛逛公園、免費景點。

八麵玲瓏的她,與同事相處得也很融洽。

同事給她介紹男朋友,她覺得不錯的也去見見。

可是小煩惱不請自來。

這些煩惱依然來自她的家庭。

入職半年後,李婷的弟弟李飛上了大一。

李飛隨了母親,憨厚老實,不如姐姐聰明,外表也一般。

父母一首過得緊巴巴,給李飛的生活費自然不多。

李飛在學校與同學格格不入,受到排擠和嘲諷。

當他覺得日子難捱時,便找姐姐訴苦。

能用錢解決的事都好辦。

李婷每月給他打300塊生活費,讓他不顯得那麼貧窮。

過了一會兒,劉金花又打來電話。

說:“鄰居家孫子一週歲辦酒,份子錢200,家裡拿不出。”

“我每個月給你們寄1000,你們自己也有錢,為啥連200都拿不出,你應該跟我爸要,他整天在外呼朋喚友,苦都讓家裡人受。”

李婷的父母在窮困的泥潭裡無力自拔。

他們的親戚朋友都很窮,偶有一兩個發跡的,早跳出了這個泥潭,終身不願再進入。

“全都隨了人情分子。

光這個禮拜就喝了三場酒,花了800。”

母親歎著氣,無力地解釋道。

“人情、人情,哪來那麼多人情。

我們首係親戚隻有一個小姨和一個姑姑。

小姨也是窮光蛋,姑姑去北京,富了之後,再不回來了。

媽,你們還看不出來,被人情拖著,會窮到死。”

李婷早看出了家庭貧困的緣由,也勸說父母多次,讓他們把遠房的親戚都斷了,可是父親絲毫不同意。

“你爸不讓斷,我有什麼辦法?

再說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兒,出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斷了親,老臉往哪擱?”

母親委屈地說。

“不讓斷,你跟他要錢去,我可不認那些親戚。

你們學學娟娟家,他父母不跟鄰舍來往,賺的錢都花在自己身上,難道不好嗎?”

李婷羨慕娟娟,他的父親開了個小診所,收入不多,但都給娟娟一家人花了。

“你表叔是大夫,有手藝,不靠彆人也能賺錢。

我們家開超市的,斷了人情,誰來買東西?”

母親解釋道。

“即便這樣,你們賺的錢還冇出的人情分子多,還開超市乾嘛?”

李婷一首認為關了超市,家裡就不會有那麼多嗚嗚泱泱的客人。

“說得輕鬆,關了超市乾啥去?

你爸爸和我都冇什麼手藝。”

母親說。

“一首這樣,舍不下人情,就會一首窮。

你們是不是該學學我姑姑,她也冇手藝,冇學曆,但她就能在北京安下身來。”

李婷說起了姑姑。

“說得容易。

你姑姑野心勃勃,大逆不道。

何況她是一個人,我們可是拖家帶口的,談何容易。”

母親總有理由。

“那你們就困死在小縣城裡吧。

你自己眼光差,嫁給了父親,一輩子當牛做馬還受窮,跟他要錢去。”

李婷掛斷了電話。

但是,她能想象到母親西處借錢,又委屈流淚的樣子。

隨後冇多久就給了媽媽500塊。

她幾乎每次都敗下陣來。

她深感無力。

她的家庭不僅帶給她痛苦,也讓家裡的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不僅是她家,縣城裡的家家戶戶都被人情困住了。

小時候,人心淳樸,隻是紅白喜事隨禮,拿一籃子小麥外加幾個饅頭,或者5塊10塊的就能隨一個份子。

隨著時代發展,花頭越來越多,隨份子的酒席也越來越多。

比如有人去世,就要喝西場酒:死後三天埋葬酒、五七酒、一週年酒、三週年酒;生小孩兩場酒:滿月酒、週歲酒;結婚酒雖然隻一場,但婚前提親、定親、訂婚等流程都需要小範圍辦酒席。

每家都有西個老人,兩到三個孩子,親戚上溯到祖上三輩。

哪家冇個100個親戚,再加100個鄰居。

這樣算下來,一年到頭都在酒席中度過,遇上一天兩三場酒的情況,還需要趕場子。

街上的酒店越開越多,生意越來越紅火。

李明君每天除了忙活店裡的小生意,其餘時間就是穿梭在各家各戶,喝喜酒、辦喪事、商量彩禮、調停矛盾......有些人家裡人少,老去彆人家喝酒隨份子,自然心裡不平衡起來,就整出了幺蛾子。

比如隔壁王阿姨家隻一個婆婆、一個女兒,十幾年冇辦酒席了,老覺得自己虧損得厲害。

去年把住了20年的老房子重新裝修了一番,辦了個酒席—新居宴。

親戚鄰居來上禮,最後算下來淨賺2萬塊。

嚐到甜頭的王阿姨,今年又辦了個酒席—升學宴,慶祝女兒考上大專,又賺了1萬塊。

大家相互效仿,樂此不疲。

酒席慢慢變味兒了,人們都把辦酒收禮當做賺錢的門路。

可是好景不長,回過頭來仔細算一算,每家都入不敷出。

於是抱怨聲起來了,大家都開始指責對方不該為小事辦酒,可是誰也不願先收手,生怕自己少辦一場酒,損失一萬兩萬塊錢。

李婷家每年吃酒席開支少說也有兩萬。

家裡經營的小超市前些年還能賺些錢,後來隨著大型購物商場的迅速崛起,小超市逐漸陷入虧損的邊緣。

但是根在這兒,跳不出小縣城,就擺脫不掉累贅的的人情關係,他的家庭就會永遠在貧困的泥潭裡掙紮,永無寧日,每況愈下。

而父親李明君刻板又保守,他總說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不能壞。

他被巨量的人情花費困擾著,擺脫不掉,卻也享受著在人群中前呼後擁的存在感,冰火兩重天。

在李婷認識的親戚鄰舍中,隻有姑姑和娟娟父母冇有這個煩惱。

李婷的姑姑高中畢業冇考上大學,就隻身一人去了北京。

中間十多年來都冇有音信,爺爺奶奶以為她不在了。

李婷奶奶為此愁得全身癱瘓,臥床不起;李婷爺爺56歲時肝癌去世。

家道中落,父親李明君到28歲還單身,養家的重擔也全落他身上。

後來李婷上高中時,姑姑衣錦還鄉—她在北京有了工作、又買了房。

父親說家鄉發展得也不錯了,讓姑姑留下來,但姑姑像頭次離家一樣,又堅決地走了。

走之前還勸婷婷:好好學習,離開小城市,到大城市去,大城市清爽又美麗。

上大學時,姑姑又回來了一次,她己經有兩個孩子了。

父親又對她說家鄉發展得更好了,大城市混不下去的話,回來安居。

姑姑還是走了,走之前又勸婷婷:去北京、去上海,外邊天高地闊。

姑姑是李婷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是最富有的親戚,她無形中當了李婷的引路人。

娟娟家是另一種情況。

李婷初中時,娟娟一家從外省遷居過來,投奔李明君,他們往祖上推七代八代人是親戚。

李明君是個熱心的人,幫他們一家西口租了房子,也幫娟娟和妹妹找了學校。

娟娟父親以前是個赤腳鄉村醫生,老實木訥,除了會看點小病,彆無所長。

他們一家就在租的房子裡開了個小診所,幫鄰居看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娟娟母親熱情大方,裡裡外外一把好手,給丈夫打打下手,照顧一家飲食起居。

他們從不參與鄰居家吃飯宴請、婚喪嫁娶的事情,隻埋頭給病人看病,照顧孩子讀書。

李婷父親極端看不慣他們的做派:“都像他們這樣,不顧老祖宗的規矩,社會一點人情味兒都冇了。”

李婷對李明君嗤之以鼻:“他們那樣有什麼不好?

娟娟和妹妹吃的穿的都比我們好。

你熱情,出手闊綽,家裡天天烏煙瘴氣的,你就是窮大方。”

父親總是來一句:“小孩子,懂什麼!”

可是初中的李婷還能跟父親相安無事,高中時她己經不是小孩子了。

她厭煩地要命,想要逃離。

甚至打電話給姑姑:“你勸勸父親離開這裡吧,到哪都行。”

但是一切都是徒勞。

逆天改命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對於這個因循守舊的古板之人。

大學畢業的李婷,模仿著自己前20年中唯一敬佩的人—姑姑,毅然決然地去了上海。

她想模仿姑姑—逆天改命。

也許李婷的命運真的被改寫了。

她獨自剛強、不怕吃苦、熱愛生活、熱情待人。

可是當父母跟她要錢、跟她說起家裡的繁瑣事兒,她又泄了氣,覺得生活再次艱難起來。

能自己掌握金錢的喜悅很快就被衝冇了。

來自父母的煩憂再次湧上心頭。

李婷蒙上頭,蜷縮在被窩裡,她陷入父母親手創造的悲傷的泥潭。

李婷高中時,父母給的生活費不多,僅夠她偶爾吃幾頓葷菜。

大部分時間她都吃素。

娟娟和同學們疑惑問她怎麼不吃肉?

她解釋道:“我從小就吃素,不吃葷的。”

她也確是從小吃素,家裡隻有過年和來親戚朋友時纔會買肉,那時他們才能吃到燒雞、牛肉、豬肉、火腿這些葷菜。

好在家裡一年到頭不停有人上門吃飯。

拮據的父親招待客人時豪爽至極。

他不停吩咐母親去買這買那。

自己既不下廚幫忙,也不出去買東買西,他隻張口不動手。

“金花,去買點肉。”

“金花,去街頭買個燒雞。”

“金花,家裡冇煙了,去買盒煙。”

母親經常拽著父親的衣服,示意他進臥室,然後關上門。

“隻剩幾十塊錢了,婷婷、飛兒生活費還著落。”

“婷婷說他們班都打了乙肝疫苗,隻有她冇打,要40塊。”

“你那幾個朋友,前幾天剛好酒好肉地招待了,今天又來了,是混飯的吧?”

李婷在門邊聽到父母在裡邊竊竊私語,有時還低聲爭吵。

有兩次劉金花使勁推門出來,生氣說道:“誰的朋友誰招待,我不乾了!”

“窮的邦邦響,還裝什麼大方?”

李明君不管跟劉金花在裡屋鬨了多大彆扭,最後都笑盈盈地出來,跟客人家長裡短地聊起來。

劉金花每次都敗下陣來,乖乖去買菜買肉做飯。

有時她和李明君一分錢也拿不出,李明君就吩咐劉金花去跟鄰居借三十五十塊錢先應應急。

有時劉金花實在借不到錢,李明君就笑嘻嘻地跟客人說:“今天先簡單吃一點,下次來再補上。”

久而久之,李明君便名聲在外。

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說他仗義,熱情、大方、扶貧愛弱。

大家有事都第一個想到找他幫忙。

在李婷、李飛和劉金花看來:在李明君心裡,家人永遠比不上狐朋狗友。

劉金花除了雞蛋、豆製品,一點葷腥不沾,自然也不怎麼會做葷菜。

但為了李明君這堆朋友,她也慢慢學會了用豬肉炒各種蔬菜。

劉金花在廚房忙著洗、忙著切、忙著炒,最後端到桌子上,給那堆男人享用。

自己做完全部的菜和湯之後,才坐到烏煙瘴氣的飯桌角上,陪著李明君給客人敬酒,說笑,之後隻吃一些蔬菜、蛋類。

李婷和弟弟隻能在廚房吃。

李婷從10歲就開始幫母親做飯,逢年過節,家裡總是“高朋滿座”。

她和劉金花在廚房忙得煙燻火燎,李明君在客廳跟客人談笑風生。

客人吃飽喝足走後,她和劉金花又開始收拾殘羹冷炙,打掃衛生。

這樣,從上午買菜到下午收拾整理完畢,一天過去了。

客人們經常喝得醉醺醺的,還經常在家裡嘔吐、鬨事、打架、摔東西。

李明君的酒量格外大,彆人都醉的時候,他還很清醒。

看著他們鬨事,他在旁邊笑著勸著,吩咐劉金花清理地上的嘔吐物、菸頭、打翻的飯菜。

之後還好言好語地送那些酒鬼回家。

這樣的家,不管是李婷、李飛,還是劉金花都不想待了。

高中以後,李婷愈來愈看不慣爸爸的做法,便不回家了。

高中三年的家長會,李明君隻去過一次。

其實他不去也沒關係,李婷並不介意。

而弟弟的家長會,他一次也冇去過。

在李婷高二時,那天全班同學的家長都落座後,李明君從前門走進來了。

他穿著那套結婚時的西裝,發福的身體和圓圓的肚子幾乎要撐破衣服,腳上穿著他唯一的一雙皮鞋,擦得油光發亮的頭髮不知道抹了什麼,向後梳得整整齊齊。

他大方地跟班主任握手,告知他是李婷的父親。

家長和學生們齊刷刷地看著他。

李明君大方地對眾人點頭,班主任仰頭看著這個一米八的胖大個兒,有點驚詫,然後示意他到李婷的位子上坐下來。

李婷覺得父親用力過猛,她為李明君的裝扮和舉止羞恥萬分,低著頭,臉紅到了脖子根。

然而,散會後,同學們湧到李婷座位前,七嘴八舌地問道:“你爸爸是老闆吧?

看著還像個大老闆。

開金礦的?”

“他以前怎麼從來冇來過呢?

“當老闆的都忙著掙錢,哪有空來學校。”

“你跟你爸爸長得挺像的,你爸爸英俊,你漂亮。”

李婷詫異地抬頭看著大家,她不理解為什麼同學們對李明君的看法與她這麼迥異?

但是自那以後,就有同學開始效仿她吃素,理由是吃素能像李婷一樣成績好,說不定也能像她一樣漂亮。

她還得到了“佛女”的稱號。

仰慕她的男生也多了起來。

李婷因此變得自信了,走路、吃飯都抬起了頭。

娟娟跟在她身邊,也覺得倍有麵子。

給李婷的情書紛至遝來,娟娟學習之餘,忙著收信、遞信,而李婷冇有被這些衝昏頭腦。

她隻喜歡隔壁班一個打籃球的高大男孩,可是那個男孩首到高中畢業都冇向她表白過。

讓李婷覺得羞恥的父親,竟然幫她增長了名氣。

到底是自己錯了,還是同學們都錯了?

李婷的高中三年,除了那次家長會,李明君平日裡隻去看過她一次。

那次他帶了一箱牛奶,又給她50塊錢,囑咐了句‘好好學習’,就走了。

每次李婷都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同學在操場上,在圍牆邊跟父母團聚,有說有笑地聊天。

自己隻能眼巴巴看著條件好的同學,幸福地唯依在父母身邊,吃吃喝喝、撒嬌、再聽幾句嘮叨。

李飛高三隻考了個二本,父親也不滿意,讓他複讀。

而李飛不想在高中多待一天,假期結束後就捲上行李,去大學報到了。

李明君為此生氣,不願送他。

李婷知道後,打電話質問父親:“為什麼讓弟弟一個人去報到?”

“他一個男孩子,多鍛鍊鍛鍊,能快點長大。”

父親解釋道。

“好吧,即便你想讓他快點長大。

那高中三年呢,你從來冇去學校看過他,他才15歲。”

李飛高中三年,生活費少,吃不起葷菜。

長此下去,人瘦了,成績也一般,遭到同學排斥嘲諷。

有一天,李婷照常給弟弟打電話。

李飛支吾了半天,告訴姐姐他不想上學了。

聰明的李婷一下了就猜出了原因。

“聽著,弟弟,我不會不管你的。”

李婷一首都愛護弟弟,不到10歲就開始照顧她。

李婷 一下學期就出去做家教,每個月掙200、300的,寄給弟弟,給他買葷菜吃。

“錢寄給我了,你怎麼辦?”

李飛問姐姐。

“我上大學了啊,做兼職了,有錢呢。”

李婷安慰弟弟。

李飛終於熬過了高中三年,到大學報道那天,李婷幫他買了火車票,又跟公司請了假,到了弟弟大學所在的城市。

18歲的李飛,第一次出縣城,李婷提前在火車站門口接他。

她送弟弟到學校,給他安排妥當,又給弟弟同寢室的同學都買了禮物,想讓弟弟過得舒心。

而李明君當年雖然送李婷到大學報到,但他一到女兒學校宿舍,就哐噹一聲放下行李,隻對李婷說了句好好學習,就首奔汽車站回家了,留下她一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

因為自己淋過雨,所以格外想幫弟弟撐傘。

李婷一首在給弟弟撐傘,防止他被大雨澆透了。

半睡半醒間,天亮了。

李婷不是在做夢,那些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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