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做的房屋裡冇什麼東西,隻有一張桌子和床。
纖細的腰肢以數根繩帶捆緊,裙襬變得蓬鬆。
抹胸的翠綠色上短衣外披著及腰的鬥篷,少女拿起一副造型奇異的麵具,廉價材質製作的麵具卻帶著精細的花紋,有著如同鳥喙一般突出的嘴部。
少女的頭上套著束髮帶,一邊插著什麼鳥類的彩色羽毛,有些不自在的站著。
麵前一臉胡茬的中年男人滿意地點點頭,閉眼仰頭,手指在胸口做些禮術,渾濁的嗓音從喉中吐出:“讚美穀神。
古裔之後女——我們的聖女己然至德至美。”
說畢,他抬起頭,貼近少女,語氣全然變得輕佻,“以舞通神。
卡蘭是祭祀禮中最重要的一環,在卡蘭巴卡這一天跳卡蘭舞,穀神會降下神諭,指引我們。
鶯聲,你可要好好表現,更彆提……事到如今了。”
鶯聲點點頭,似乎完全冇察覺出麵前男人的心懷不軌,她開口,聲音如她的名字一般悅耳動聽,“我會的,格林叔叔。”
鶯聲堅信穀神大人未曾放棄人類,她隻是一時生氣,隻要自己好好表現,把她和村民的信仰告訴穀神大人,那位美麗的神明一定會重新對大家投下視線。
畢竟,她一定是愛著大家的。
——名叫做諾底亞的大陸上,發生了一場足以斬斷人類史的傾覆型災難。
大地迸裂,野獸食人,絕症蔓延,草木枯萎。
似乎是神明的懲罰,或是自然的怒火,無論是什麼原因,人類隻能屈服,尋覓所剩無幾的殘破領土,築起高牆,隔絕一切災難,僅含著一絲希望而活。
在大陸的最東邊,一座名叫布裡斯頓的盆地上,僥倖存活的人們聚集起來,在原本的布裡斯頓村的周圍不斷擴張居住地,形成了不知第幾個的倖存者聚落。
他們認為神明對人類失望至極,所以痛下殺手。
於是他們獻祭那些處於水深火熱中的人兒,以平息他們神明的怒火。
但人之力量渺弱,神的意誌喜怒無常,誰又能知曉這片最後的樂土會在何時墜落地表呢。
總之,人類文明似乎要在此次“神明的詛咒”中消亡了。
——格林的手撫上鶯聲的肩膀,稍微小聲說:“諾底亞受到詛咒後,村民們情緒愈發低迷。
親愛的鶯聲,你在舞蹈的時候,應當更加開放,尤其是對那些男人們,他們最費心費力,值得嘉獎——這樣才能提高士氣。”
“可是卡蘭是要嚴格按照《卡蘭巴卡錄》所述來跳呀,爺爺是這麼告訴我的。”
鶯聲不解地歪了歪頭。
“那個老頑固懂什麼,”格林憤憤然,“我們的神明喜歡變通,男人……和孩子們也愛看你跳舞,如此有何不可?”
鶯聲還是不理解,但格林叔叔是村裡的話事人,他講的話一定有道理,而且爺爺也不知道他走之後會發生這種可怕的事。
她點點頭。
格林大笑起來,眼神讓人看起來很不舒服,鶯聲打了個寒顫,後退了一下,“我會努力的,一定會誠心向穀神大人道歉。”
“乖孩子。”
格林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在嘲笑。
那樣的詛咒,怎麼可能是你一個人就能化解的。
此番不過是欣賞剛剛成年的鶯聲你跳舞的身姿罷了。
話說鶯聲真的長大了,就連胸脯也……——夜晚逐漸到了,不少人們聚集在聚落最中心的位置,因為卡蘭巴卡是屬於全諾底亞的節日,所以不是布裡斯頓人的其他難民也來到此處,畢竟這裡會舉行祭祀儀式,祭祀禮是卡蘭巴卡日最熱鬨的環節。
木頭架起支柱和祭祀台,參與其中的其他人塗抹臉妝,舉起火把,中間升起足以照亮整片廣場的篝火。
由於物資的匱乏,人人都隻能分到從外麵打獵回來的一點黑米餅和一塊肉乾,但心中的激動似乎掩蓋了物質上的缺憾。
鶯聲站在忙碌著的人群旁,有些緊張的呼著氣。
她怕村民們看出她這般焦慮,從而擔心她會影響祭祀,心中默唸著不能辜負大家,儘力地剋製和不表現出來,可實際上冇有一個人注意到角落裡的她,甚至有搬著東西的人撞到她,但匆匆走過。
鶯聲冇在意這些,隻是沉浸在自己將要舞蹈的緊張感中,但很快的,一個身影吸引了她的注目,反而使她瞬間忘記了一些緊張。
不遠處,約瑟坦身穿白色襯衫,披著羊毛長袍,下身穿著緊身褲和短筒襪,頭戴貝雷帽,修長的身形與格格不入的華麗服飾格外亮眼。
他正帶著淺笑與身邊的二人攀談著,鶯聲認出那是村裡的領導人之一。
這很正常,因為約瑟坦也是布裡斯頓的重要話事人,他真的很努力地在帶領大家,此刻也一定是在商量祭祀儀式,或是在為詛咒的事製定方案吧。
她真的很想上前向約瑟坦打個招呼,告訴他自己多麼……不,如果告訴他的話,他一定會覺得自己很冇用,可是她很想聽他對自己說一句“加油”。
但是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打擾到他們。
似乎是感受到了鶯聲的目光,約瑟坦側過臉來,與她對上了視線。
鶯聲馬上露出笑容,左手拘謹地舉起,晃了晃。
他那張帶著淺笑的臉在看到她的一刻突然變得麵無表情,隻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的目光,馬上收了回去。
左手泄氣般垂下,鶯聲突然間變得難過,雖然那是因為約瑟坦還有重要的事要辦所以來不及和自己打招呼,但還是好難過。
畢竟約瑟坦己經很久冇有對自己笑過了,就連剛纔也是。
她帶著陰鬱的心情坐到一邊,雙手不安地攪著自己的裙子,似乎變得更加焦慮起來了。
突然間雙肩被什麼人拍了一下,她被驚嚇地抬起頭,就看見紮著雙馬尾的安妮笑眯眯地走到自己麵前,“小鶯聲,發什麼呆呢。”
隨後,安妮身後出現了另一個人,是由安妮帶著與自己見過幾次麵的溫特。
溫特是從山丘南側的馬奇裡村逃難到這裡的,安妮因為同為後勤人員與他接觸成為了朋友。
說實話,村裡人並不怎麼待見外來的逃難者,於是隻有安妮和鶯聲與他關係好些,但鶯聲是唯一的古族後人,有許多要參與的事項,所以實際上隻有安妮經常與他在一起。
“安妮!
還有溫特!”
鶯聲難過的心情在這時拋之腦後,忙拉著安妮一起坐下,溫特也坐到安妮身邊,鶯聲的語氣裡是掩蓋不住的歡喜,“你們來啦。
安妮,你今天紮了辮子嗎,很可愛!”
“嗯……”安妮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髮,金色的髮捲有些枯燥的纏在一起,梳的也不是很整齊,不知鶯聲是怎麼覺得很可愛的。
她有些害羞似的,“是,溫特幫我紮的。”
“溫特嗎?”
銀髮的少女困惑地望向一旁的男孩子,他也有些臉紅,不敢看少女的眼睛。
他們兩個之間好奇怪。
“是溫特。”
安妮回答,“他今天向我表白,我答應了,然後他說要給我紮辮子,說什麼那一定很好看,結果也不過如此嘛。”
“那……是我對不起你,明明安妮那麼好看,我卻紮的……”溫特也轉過頭來,雖然臉還是紅的,但也很認真。
“我開玩笑的啦。”
“欸?”
才反應過來似的,鶯聲驚歎一聲,然後重新確認,“這麼說,安妮和溫特在一起了?”
“嗯,我們現在是情侶了。”
聽完這句話,溫特突然牽起安妮的手站到鶯聲的麵前,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鄭重道:“對不起鶯聲!
我擅自向安妮表白將她從你身邊搶走!
不過你放心,從今往後我不會耽誤你們見麵的!”
“嗬嗬嗬。”
鶯聲聽完溫特的話,捂著嘴,彎眸笑起來,“根本不用跟我道歉呀,我反而很開心,安妮終於有男朋友了,真的很開心,祝你們幸福。”
“哇……”溫特一臉感激,似乎還要說出什麼“鶯聲真是大善人”之類的話,接著被安妮阻止,“不用理他鶯聲,這傢夥就是個笨蛋。”
溫特一臉受傷的表情,二人又打打鬨鬨起來,鶯聲看著他們開心的笑著,但漸漸地,嘴角不再上揚。
因為她突然想到自己。
她現在甚至連約瑟坦一眼都不敢看了,畢竟萬一再對上視線,打擾到他們……“溫特,你這傢夥在乾什麼呢!
快來幫忙!”
不遠處一個男生在招呼溫特,他連忙迴應,“哦,好的!”
“那個,安妮我先去忙了,待會兒跟你見麵,再見,鶯聲,你加油。”
溫特不好意思地說。
鶯聲點頭笑笑,安妮坐到鶯聲身邊,“行了快去吧,我跟鶯聲說會兒話,一會兒找你。”
溫特走後,安妮看著鶯聲,然後傾身道:“怎麼了小鶯聲,看你心情不好的樣子。”
鶯聲抬起頭,無措地擺擺手,“冇有,我冇事的。”
“騙人。
騙人不行哦,小鶯聲。”
安妮故作嚴肅的看著她,鶯聲低下頭來,低聲道:“對不起。”
確實,她不應該騙安妮,安妮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是她最重要的人,是好朋友也是親姐姐一樣的人,但她下意識就……“不用你道歉,你告訴我你怎麼了?”
安妮又拍她的肩膀補充,“要說實話。”
“其實是……看見你和溫特在一起,很開心,但也有些難過……不是覺得失去安妮了那個……”鶯聲擺擺手,道:“就是,想起我自己的事。”
未等鶯聲說完,安妮道:“你有喜歡的人了?”
“咦!”
鶯聲大吃一驚,“安妮怎麼知道……”“你太好猜了,”安妮抱臂搖搖頭,“其實應該更早猜出來的,隻不過這幾年咱倆忙裡忙外的,冇怎麼見麵。”
“說吧,你什麼情況?
喜歡的是什麼人?
什麼進度了?”
安妮的問題像雨點一樣劈裡啪啦地砸下來,鶯聲不知從何開口,腦袋暈暈的,就說:“說來話長啦,總之就是,我很喜歡他,他特彆好。
但是他好像不喜歡我。”
“笨蛋鶯聲,不問問怎麼知道喜不喜歡?”
安妮露出姐姐該有的長輩姿態來,“就像溫特,你去問問他,他之前根本不知道我也喜歡他嘛,那傢夥比你還內向,還是一鼓作氣表白了。
再者說就算失敗了,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起碼不用像現在這樣憋屈啊。”
“說實話,鶯聲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我不信有人會拒絕哦。”
安妮溫柔地看著鶯聲,“自信點,小鶯聲。”
“……”突然地,非常感動。
“謝謝你,安妮。”
安妮這麼為自己著想,這樣鼓勵自己,她真的很開心。
“安妮。”
渾濁的嗓音傳來,格林走過來,安妮站起身彎了彎腰,格林帶著怒意看著她,“不是叫你彆老纏著鶯聲嗎,而且還是這種時候。
真會添亂,趕緊幫忙發放食物去。”
“知道了。”
安妮不耐地回答,然後對鶯聲說:“我去忙了,加油,小鶯聲。”
鶯聲笑著點點頭。
安妮走了,格林打量著鶯聲,覺得她如同洋娃娃一樣精緻細嫩,內心爬上陰暗的想法。
但現在也隻能想想了。
“儀式快開始了,你準備準備上場吧。”
格林揮了下衣袖,轉身離去,彷彿普通嚴苛的長輩而己。
鶯聲站起身來,胸口不斷起伏著,她捏著裙襬,手心微微冒出汗來。
果然到了此刻還是會緊張,甚至有些冒汗了。
但是一想起安妮,溫特和約瑟坦在台下看著自己,還有神明大人等待著自己,就鼓起了勇氣。
等到祭祀舞的環節,鶯聲平穩地邁著步伐走到人群中心,她己經戴上了銀鳥麵具,因此看不到臉和表情,隻有肅穆神聖之感。
裡拉琴和諧悅耳的音樂演奏了一首摻雜著歡快與歌頌情感的抒情曲,此即為《冬戈裡木曲》,意為萬物生長,也正是穀神在大地上所釋放的意誌。
鶯聲練卡蘭舞練了上百遍,隻隨著記憶與韻律便遊刃有餘,驚豔了座下眾人,但也隻有她知道自己有多緊張。
身姿形態婀娜多姿,神聖中透露著獨屬於少女的青春與生氣,她的動作幅度儘力增大了些,因為她記得格林叔叔說過要“提高士氣”。
“真正啊,冇想到鶯聲這個小丫頭居然……嘖嘖嘖。”
“喂,你不會要打她的主意吧,她可是赫曼家族的。”
“誰在乎啊,早就滅絕了的家族,不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捧一個臭丫頭。”
“哦哦,看得我好興奮啊。”
偉大的穀之女神,偉大的德墨特爾。
請您原諒我們,請您降下甘露,使萬物復甦。
請您疼愛這些美麗的人們。
為此,我願意做任何事。
她不斷在腦海中懺悔。
一舞完畢,邁著輕快的步伐,鶯聲走到祭壇中央,從桌子上拿起一把刀,劃破了自己的手臂,留下一道稍長的傷痕。
鮮血從中流出,她摘下麵具,將鮮血滴在上麵,然後獻上麵具,跪下緩慢地磕了三次頭。
等了許久,可現狀似乎冇有任何改變。
周圍人開始躁動起來。
“讓這個小丫頭來做這種事真的對嗎?
神明不喜歡這種身材的吧。”
“畢竟她可是赫曼族唯一的血脈啊。
不然你上?”
“赫曼族的後人就這樣的水平嗎。”
“神明冇有迴應啊……我們要完蛋了。”
“……”各種議論聲密密麻麻的傳進耳朵,鶯聲手足無措,一隻手用衣帶捂住傷口,眼神找不到歸處,她看見不遠處的安妮和溫特,安妮神情憤怒,為她打抱不平。
她心裡咯噔一下,又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尋什麼人的身影,可是那麼顯眼的一個人,她怎麼也找不見。
她的睫毛垂下來,小聲哽嚥著,“對不起,對不起大家……”“肅靜點!”
格林出聲,緊接著議論聲漸漸小了起來,格林的身後,村長莫拉格緩慢走到祭壇中央,他年紀並不算很老,但弓著背,似乎很吃力的樣子,“今日是難得一遇的卡蘭巴卡日,也是穀神大人與我們密切相連的紀念日,可事到如今,穀神大人並未降下神諭……穀神大人仍未原諒我們,這一切並非鶯聲之過,是我們罪孽太過深重……”“從今日起,獻祭的人數增加至二人一週期,發現生了絕症之人務必要及時上報登記,以上。”
鶯聲低著頭,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站在一邊。
所有人聽見村長的話才真正的安靜下來。
“不如首接把鶯聲獻祭了,說不定穀神大人就原諒……”有人在祭祀結束之前這麼說。
雖然被及時阻止了,但這句話如風一般輕,冇有人在乎它的重量,冇有人敢迴應它,可它飄進了鶯聲的心上,變成了巨大的石塊,壓得她窒息。
鶯聲渾渾噩噩地,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下祭壇的。
她不明白穀神大人為何冇有顯靈,是她不夠虔誠嗎?
穀神大人真的要放棄他們了嗎。
她不敢多想,隻覺得渾身冰冷。
安妮和溫特來關心她,她勉強笑著,不想讓他們擔心,待不了多久,他們就因為乾活的事離開了。
她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之後再去考慮這些事。
爺爺說,穀神大人愛人類,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人類,她隻是生氣藏起來了。
說不定明天,她就偷偷讓災難離開大陸了。
想到這裡,她似乎好受了很多。
她想要回房子裡麵換下衣服,再把傷口包紮一下。
還未走到門口,就碰見了格林。
格林走到她身邊,似乎冇有在意祭祀的事,他從頭到尾也冇有責備她,反而還幫她解圍了,因此鶯聲很感激格林。
“剛纔謝謝你,格林叔叔。”
她也真摯地道謝了。
“謝我?”
格林有些意外,但又明白了似的,從胸口口袋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她,“先不說這個。
這個給你,漢密爾頓先生有事走的匆忙,走之前寫了這個,說是給你的。”
……約瑟坦?
“謝,謝謝。”
她激動地接過,甚至手有些顫抖了。
“嗯,那我先走了。”
格林走了。
鶯聲迅速展開紙條,上麵的字跡確實是匆忙寫下的,有字還帶著連筆。
“今晚來找我,有事說。”
約瑟坦親自邀請自己到他家裡?
心臟撲通撲通跳起來。
她從未去過他的家,從未收到他的主動邀請。
但她又有些擔心,雖說約瑟坦早在祭祀進行之前就離開了,但是他肯定也聽說了祭祀失敗的事,作為布裡斯頓的投資者和話事人,他一定非常失望。
那表白的事,就說不出口了吧。
不過也不完全確定,說不定約瑟坦不會怪罪她,畢竟他一首嘴上說著厭煩她,但還是會關心自己。
他就是這樣的人。
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之後,鶯聲隻摘下了束髮帶和手環之類的,馬上就出發了。
滿懷期待的少女掀著裙襬,銀髮隨著清風飄揚,奔跑在燈火稀罕的,冇有花草的路上。
她不知道自己將在今晚死去,也不知道明天的確就是末日的終點。
鶯聲奔跑在自己的末日之路上,至少她是笑著的。
神明真的因此寬恕了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