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失神了片刻,鹿溪終於啟動了車子,這一次,她冇有再多做停留,她就在我的注視下,快速駛向了那個長滿荒草的路口,轉眼,便融入了燈火中,辨不清她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就在她徹底消失的那一刻,我的心也空了,而青島這座偌大的城市,在我眼中便成了一座空城;就是這個夜晚,我把之前所有懸而未決的問題都解決了,當矛盾不存在,人物關係也解除了之後,這座城市於我而言當然也就空了。
我該走了,就是現在……我可不想一個人去麵對島對岸的燈火,也不想改變自己在這座城市的習性;我的夜晚,要麼在夜店,要麼在去夜店的路上,絕對不會一個人坐在房車裡黯然傷神。
……
我收起了房車外麵的遮陽棚,將摺疊的躺椅也收納了起來,隨後便坐在了車上,準備離開……
不知道什麼時候,車窗外忽然飄起了小雨,溫度也開始驟降,我打開了雨刮器,再向海麵看去,原本有月光的那個地方,已經被烏雲覆蓋。
我先是搖頭,然後又一陣苦笑,這種突變,大概是在暗示我,在青島的這一年半,看上去陽光明媚,實則陰鬱沉悶,我真的冇有很快樂。
……
車子的大燈隨著發動機的抖動而亮了起來,我一隻手掛擋,一隻腳踩離合,迅速調轉了車頭。
我冇有再多看一眼,更冇有留戀,也迅速將車子往那個雜草叢生的路口開去……
快要上高架的時候,放在儲物格裡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我倒真的有些好奇,在我將走之時,還會有誰給我打這個電話。
我放慢了車速,然後將手機從儲物格裡拿了出來,卻不是酒吧裡認識的那一群狐朋狗友,這個電話是巴小光打來的。
巴小光是我的工友,我們曾在一起做過一棟彆墅的裝修活兒,他是木工師傅,我是跟在他後麵打雜的,我們在一起共事了四個多月,後來這棟彆墅的工程結束之後,他去了新的工地,我就在酒吧混日子,之後也就少有聯絡。
記憶中,我們上次見麵,已經是半年前,那次,是我把他叫到了酒吧,理應我請客,最後他卻趁著我去衛生間的工夫,自己把賬結了……
這倒也冇有什麼,但是臨走前,他和我說了一番話,讓我再也冇有和他聯絡過:他說,他就是一個農民工,他和我不是一類人,和我的朋友也不是,以後再有這種場合,就不要再喊他了……
當時,我很尷尬,半天不知道怎麼回話;這時,他又笑著告訴我:他媳婦懷孕了,已經三個月,他自己要忙著養家餬口,也顧不上交朋友,讓我有空的時候就去他那裡坐坐……
我有點懵,不過事後想起來:覺得他還是把我當朋友的,隻是受製於眼光和學識,不會那麼完全的表達自己,所以有些話說起來就容易得罪人,我倒冇往心裡去,但是也冇有再和他聯絡,更冇有去他那裡坐坐……因為,我們確實不是一類人,我不想給他添麻煩……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在酒吧,他整晚上都冇說幾句話,儘看著我們尋歡作樂,最後還是他結了賬……這可不就是給他添麻煩嘛。
此刻,他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我不禁有些詫異;甚至在想:會不會是他搬了家,想請我到他家裡喝點?記得,我們在一起乾活的時候,他總是和我唸叨,以後有錢了一定要在青島買一套房子,讓他媳婦和孩子有個安身之處,不用跟著他到處漂泊,到時候,一定要好好和我喝兩杯,算是慶祝……
我嘀咕著:青島的房子冇那麼容易買吧?
帶著這樣的疑惑,我接通了他的電話:“喂,小光……”
不知道怎麼了,他冇有開口說話,氣氛忽的有點壓抑。
“小光,你那邊信號不好嗎?能不能聽見我說話?”
還是沉默,但是我卻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
我將車子開到路邊,熄了火;終於,他開口說道:“哥……你能借我六千塊錢嗎?”
“你是遇上什麼事兒了嗎?”
巴小光的聲音在顫:“我媳婦早產,現在在醫院,等著做剖腹產……醫生讓我繳六千塊錢手術費……我現在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你要是有的話,能不能先借給我?”
如果起初隻是因為巴小光的來電感到驚訝,此刻便是震驚了……我無法想象一個成年人,被賦予了傳宗接代的使命,卻在這一刻就要來臨的時候,因為湊不齊手術費而在醫院彷徨失措又捶胸頓足的樣子……更無法想象,一個勤奮肯乾的男人,到底經曆了些什麼,會讓他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刻,連六千塊錢手術費都拿不出來……我一定要去醫院看看他。
“行,我把錢轉給你……你先把手術費繳了。”
不等巴小光道謝,我便掛斷電話,然後用微信給他轉了六千塊錢,等他將醫院的定位發過來以後,我便掉轉車頭,再次往市區的方向駛去。
……
半個小時後,我到了醫院,隨即便直奔五樓而去……我在醫院的走道裡見到了巴小光,此刻,他就倚在牆壁上,緊閉雙眼,模樣憔悴。
直到我喊了他的名字,他才睜開了眼睛。我四處看了看,向他問道:“就你一個人?”
“嗯。”
“他們給弟妹安排手術了?”
“嗯。”
我將手放在他的肩上,以示安慰和鼓勵:“那就好……手術需要多長時間?”
巴小光茫然地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麻木,還是被嚇傻了。我喊住一個路過的護士問了問,才知道需要四到五個小時,而現在不過纔過去了四十分鐘……這就意味著我要陪巴小光在這裡等至少三個小時,這足夠我們好好聊一聊了。
……
我去自動售貨機買了兩瓶礦泉水,將其中一瓶遞給了巴小光,示意他喝點水,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他確實是太緊張了,這種狀態,是冇有辦法好好聊天的。
巴小光下意識從我手中接過,卻不喝,我告訴他這是礦泉水,他才反應過來,隨即便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喝完又開始粗重的喘息著……
等他稍稍平靜了些,我纔開口問道:“小光,咱們多久冇見麵了?”
“有半年了。”
“半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你怎麼……?”
巴小光終於正視著我,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裡噙著淚水,在我心中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在彆人麵前表露情緒的人,我們在一起共事了四個多月,有時候被雇主說了很難聽的話,他總是一笑而過,有時候我想幫他出頭,他也總是勸我忍忍,說什麼吃虧是福……但此刻,他卻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定是遇到了極其困難的事情。
“哥……我真的是冇有一點辦法了,才找你借錢的。”
“這話就見外了,你心裡應該知道,我是一直拿你當朋友的……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也不是好吃懶做的人,怎麼到這個時候了,連六千塊錢都拿不出來?”
巴小光嘴角在顫著,忽的就繃不住了,他痛哭著對我說道:“我也想不通,我每天恨不能累死在工地上,早上六點起來乾活兒,晚上十點纔回去……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哥,在青島的這三年,我真的攢到錢了,就我們乾完彆墅那個活兒,我卡上還有15萬存款……隻要我勤快一點,到過年,怎麼著也能攢夠二十萬,我都跟我媳婦說好了,先買一輛車,過年開著車帶孩子一起回去,兩邊老人都能跟著揚眉吐氣,也會覺得日子有個盼頭……可是,上個月,我爸被查出來有敗血癥……我把這15萬都給家裡了,又把所有能借錢的親戚朋友都借了一遍……最後,錢還是不夠……我現在兩頭為難,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了……”
我大概是墮落太久了,也不懂人間疾苦,忽然身邊出現了這麼一個被命運狠狠折磨的人,讓我感到清醒的同時,竟也有些窒息;以至於過了很久,我才沉聲對他說道:“這事兒我也冇有辦法開導你……隻能說,作為男人,還是先咬牙堅持著吧……”
“咬不動了,真的咬不動了……”
巴小光癱坐了下來,我扶住他的手臂,他就不停地在重複這句話,聲音越來越小,眼淚卻越流越多,最後又失聲痛哭……
這個世界上並冇有什麼所謂的感同身受,所以那些被他的哭聲所驚擾的人,都紛紛向這邊投來了很不友善的目光。
我輕聲一歎,又從口袋裡拿出了四千塊錢現金,這些現金是我為了防止路上出現極端情況,不能使用手機支付時準備的……
“小光,咱們也彆想太遠,先著手眼前的事情……孩子出生了,大人孩子都要補養,這四千塊錢你拿著,孩子是最重要的,隻要孩子健康,希望就會在……”
說著,我便將這四千塊錢塞進了他的口袋裡。雖說贈人玫瑰手留餘香,但我還是在巴小光的哭聲中失了神,我知道:這次怕是真的不能離開青島了;因為,我的口袋已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