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落儘,洛帶的鼓樓打響了染春的第一更,明日可薄一件衣裳了。
少年束了個半長不短的發,掌了燈又寫下了一行文字,隨後良久的思忖著,有風過,捲來幾片桃花。
這小鎮的桃花最是醉人,這兩日會有不少人前來采擷,拿一根繩縛了,帶去城裡,這一捆便要好幾枚銅板,而這筆收入中,會有一部分入了少年的口袋。
十裡八鄉都知道,這附近唯一的桃園,歸蕭家獨子所有,蕭氏夫婦冇什麼文化,就貴在一個與人為善,常送些賣不出去的桃子給鎮子裡窮苦人家,也便是如此,村南邊兒那小破道觀裡的老李道長非說著些因果之類的話,便給當時剛出生的小小少年掐指一算,算得他命裡缺水,故取了桃之一字的諧音,也便有了少年的名字:蕭洮。
大抵這世道也還是國泰民安,這小小鎮子光景悠然,鄰裡和諧,隻是卻也挨不住天道要收好人的命,殘酷的雪封了山路,將外出采買的蕭家馬車送下了懸崖,原本溫馨的一家子頃刻破損,隻餘下剛經曆十二歲生日的蕭洮與一位行將舊木管事的老賬簿。
那一日,大喪。
所有受過蕭氏夫婦饋贈的鎮民都來了,那一日,大寒,鵝毛般的雪紛紛揚揚,落儘了滿樹桃花,盛開出一朵朵潔白的花,安靜的在漫山遍野為離世的主人送行,正如守在父母靈位前的小小少年,也並無悲慟,安靜的隨著老賬簿的安排,還禮,鞠躬,叩首,感謝......前來弔唁的人眾多,那輕薄的身影一站便是一天,不少人想要多說些安慰的話,但見少年平靜,最終也隻得留下一句節哀。
罄竹亦難落家書,旁人也不敢都說道什麼,便當著老蕭家的娃子,天生的堅強吧。
自此之後,蕭家的桃園倒是鮮少有人在打理,不過畢竟是這十裡八鄉唯一的桃園,開花結果多也是一筆不菲收入,便由老賬簿牽頭,得了蕭洮首肯,開放了桃園,任由鎮民采集售賣,隻是分一杯羹來於蕭家小子和老賬簿的平時生活。
日子雖比往日清貧,那倒也算不愁溫飽。
人們終歸要回到自己的生活去,考慮著自己的生計,一些日子後,那個苦命的娃也慢慢的淡出了大家的談資,首到是每年桃花開時桃兒成熟時纔會是提上一嘴。
世道依然平常,也無大風大浪,終究是少年初長成,老賬簿欣慰的笑著,終舍了蕭洮告老而去安享晚年。
於是不知何時,蕭家的老宅子被掛了幾百兩銀子賤賣而出,其中一部分幾番推諉還是給了老賬簿,隨後桃園附近起了一座小院,視窗外正是這整片桃園中最大的那一棵,淩落的桃花飄灑中,是刻在碑上的嚴父慈母的名字。
自那之後,一副牌匾掛上了小院,倒不問春夏秋冬,隻是書聲朗朗,筆落紙頭便做了自己的先生,而“落書軒”三字刻墨在牌匾之上倒也顯得那般配了。
今兒倒是入春前最後的夜,遍也記得詩句當中春眠不覺曉的濃濃睏意,隻是執著筆還想寫些什麼東西,這讓蕭洮有些為難。
深深的打了個嗬欠,眼皮子也愈發的沉了,燭燈暈染的昏黃的光顯得那般的令人眼前模糊,鼻尖點蕩在紙上,卻是半天寫不下什麼東西,隻是墨色暈染開來,散開倒像是一朵玄黑色的花。
這書齋小院昨日也曾打掃,也有折了幾枝桃兒點綴在書架置物旁,也燃了些檀香,花果味伴著木涎香韻散在這不大不小的屋子,這環境倒也愈發悠然起來,突兀的有幾道春鳥啼鳴,脆生生的似乎在征兆什麼。
再看那桌案之上,那浸染的墨跡早己黑了小半張宣紙且卻以乾涸,而執筆的少年人早己磕了眼皮,枕著手臂沉沉睡去,春日送眠,於是隻餘下輕微呼吸聲,再無聲響。
又有風動,捲起先前落入屋中的幾朵桃花,落在紙張之上,隱去不少文字。
隻是當真巧合,幾片花瓣錯綜圍攏之中,卻是框出了一行字,顯得那般清晰。
蕭蕭為我,落墨書心。
若水潺潺,卿本如一。
————大都市高樓聳立,刷的鋥亮的白牆墜著通明的窗,也再冇了封著陽台的柵欄,鋼筋交雜若不是綴了兩個菱形,倒像是監獄一般,至少大多數人是這樣。
冷風灌進這牆麵斑駁的老屋,一雙眼睛望著外頭那些鋥亮的白牆,菱形的監獄柵欄裡總是還住著些人。
少年拿起一旁充著電的手機,將額前劉海使勁的往後一撈,眯縫著眼看了看時間,隨後目光又移向了窗台之外,就這麼坐著,少頃,冇有其他動作。
喵的一聲,外頭傳來一聲貓叫,隨即是幾聲急促的抓撓門的聲音,然後那叫聲突然冇來由的淒厲幾分,隔著門板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幾分鐘後才消停下去。
這是繁華都市當中偏僻的一隅,尚未拆除的灰土老樓在高樓聳立之間顯得格格不入,興許是住的老人太多,又或者有什麼彆的意義,總之還未拆除,而這少年人,陰差陽錯的住了進來,固自一人生活。
少年打小便出生在這座休閒的城市,家世平平但好歹父母雙全家人無恙。
於是,平平無奇似乎成了他的主格調,相貌平平尚能對得起社會,成績平平尚能上得起大學,至於性格也隻能說平平無奇,雖不見得自閉宅家倒也更冇能耐高談闊論。
這眾多普通當中倒是他那名字,顯得高雅許多。
從父姓蕭,命中絕水,其母又酷愛文墨,便取下了落書二字。
於是此區二十二載又兩月,蕭落書終是出了象牙塔的年紀,年少輕狂和了朋友開了一家小店,也正因年少輕狂不善經營手頭資產負債又缺了兩個月的房租。
夢想照進現實,卻無法腳踏實地,少年籲噓歎氣,終歸還是起了床,該麵對的總是需要麵對。
昨夜雨來風霜驟急,想是又要低上兩度了,至於這心內寒霜,是否又得結上幾層還尚未可知。
臥室門外的貓又叫起來了,可憐的小傢夥像是在外麵凍壞了,門適纔打開便己飛速竄上了床,厚厚的皮毛微微有些抖動,喉頭咕嚕咕嚕的在響,倒也難怪在外頭叫喚聲那般淒厲了。
主人去了外頭收拾,小貓咪似乎也慢慢的回暖了自己,兩隻眼睛撲扇撲扇著,突然看到了床榻之上合著的一本筆記。
也不知是好奇還是怎麼,這隻胖乎乎的小藍貓動作迅速的撞開了那合在一起的本子,夾在本子上的鋼筆也一下甩了出來,帶起一道墨跡撒在寫了字的紙頁上。
小藍貓的臉撞在本子一側,它吃痛的扭過臉去用爪子颳著麵龐,發出幾聲委屈的低叫。
與此同時,蕭落書拿起包出門,也就在同一時刻響起了清脆的關門聲。
墨點滲透進字裡行間,似有什麼光華一閃而冇,那一刹無人可見,甚至無貓可見。
隻是這本子之上,似乎有那麼一行字變得如此紮眼。
蕭蕭奏卿,落筆書情。
若水洮洮,我本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