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血滴落的聲音甚是微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可奪命狂奔的桑鬱卿除了猛烈跳動的心跳聲,入耳的就隻有這泛著冰涼的滴血聲。
她躲在山間隱蔽的石窟裡,失血過多,意識很快就開始模糊。腦海思緒翻飛間,她不由得開始思考——
從劍蘊閣天璿長老的大弟子,淪落到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門女修,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走錯了?
也許是從那個天資過人的師妹被收入師父門下後開始,也許是從她自己生來就是平平無奇的根骨開始,亦或者……是從她察覺自己大逆不道地愛上自己師父的時候開始。
那個謫仙一般的男子,大約是厭倦了教導她這樣不成器的弟子,早在師妹穀瓊出現之際,便將她拋在了腦後、冷落在旁。
而她就像是等待著主人垂憐的小狗一樣,即便是望眼欲穿,也冇讓師父的目光再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刻。
人一旦偏執,心盲無明,是會劍走偏鋒的。
黑暗的石窟裡突然亮起了盈盈幽光,模糊的視線很快便捕捉到了光源。桑鬱卿發現,原來是自己隨身攜帶的玉牌在隱隱發亮。
就在她剛拿出這枚玉牌時,敏銳的耳力聽到外麵有人在喊:“師兄!這兒有血跡,她一定就在這附近!”
在被追殺她的人發現之前,桑鬱卿狠下心來,泛著蒼白的指節用力地將那枚玉牌捏碎。
點點熒光很快就消散在黑暗裡,無瑕的玉牌逐漸黯淡,碎裂的痕跡訴說著它已經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桑鬱卿親手掐斷了自己最後的退路——隻要她願意,那枚玉牌可以召喚出它的主人現身,憑著曾經的救命恩情,對方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可桑鬱卿心灰意冷,決心不再拖累旁人。
石窟暗道四通八達,桑鬱卿打定了主意不會回頭,從其它暗道艱難逃出。
幽暗甬道中,血腥味瀰漫在空氣裡,一隻周身泛著螢光的紙鶴遙遙跟在她的身後,未被察覺。
直到桑鬱卿好不容易見到洞口透出的光亮時,她心下一喜,以為自己即將逃出生天的時候,幾道寒光迎麵襲來!
桑鬱卿猝不及防,隻覺全身被利刃狠狠刮過,劇痛讓她的額頭立刻沁出了冷汗。
抬眼時,那群追殺她的人已經近在眼前。
為首的女子向前一步,掀起唇角,以正義之姿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
這人正是桑鬱卿的小師妹,師父雲衍最為得意的親傳門徒,穀瓊。
穀瓊說:“桑師姐,你束手就擒吧!你叛離師門,與邪魔歪道勾結、殘害正道,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劍蘊閣上下也絕不會再放任你繼續為禍蒼生的!”
提及“劍蘊閣上下”的時候,她身後的同門弟子紛紛向前跨了一步,朝著桑鬱卿逼近。
情勢一觸即發。
桑鬱卿忍著劇痛,強壓下因為痛楚而顫抖不止的身軀,冷冷道:“我已經被逐出師門,早已不是你的師姐了,你不用在這群弟子麵前裝得如何高潔正義,也冇資格令我束手就縛。”
“桑師姐!”穀瓊不怒反笑,似乎對她這點微弱的反抗不以為然。“也許我在師姐你的眼裡微不足道,但是師父的命令你也不願聽從了嗎?”
“……師父?”桑鬱卿冷漠的眼底閃過一絲猶豫和痛苦。
穀瓊見狀,藏在身後的手緩緩亮出了自己的佩劍。
殺意漸濃。
“師父將你一手養大,可你卻以這樣的方式來報答師父,你覺得你對得起他嗎?”
桑鬱卿的唇角泛著苦澀,絕然冷笑道:“當我備受整個師門的冷落和譏嘲時,我最敬仰的師父、還有我最疼愛的師妹可有為我出過一次頭,說過一次好話?我早已心灰意冷,何來的愧疚?”
在整個劍蘊閣上下,桑鬱卿是出了名的天資不足根骨平庸的弟子,就算是她拜在以強大著稱的雲衍門下也未能讓她有半分的出色。因此,她受儘了整個師門的冷待和輕視,更有弟子背地裡嘲諷她不過是個無能的廢物。
相比較之下,一躍成名的穀瓊則代表了劍蘊閣的臉麵,受四方正道敬仰。
“我想也是,”穀瓊目光逐漸不善,笑容褪去,麵若寒霜。“形同廢物的你,也讓師父失望透頂!今日,我就是來替師父清理門戶的!”
言畢,穀瓊挑劍迎麵襲來,數不清的劍影攜夾著磅礴的力量,令桑鬱卿難以招架。
撐著一口氣,桑鬱卿提劍迎敵。
奈何她傷勢過重,身手變得遲緩,很快就落了下風。
若是穀瓊肯痛痛快快地了結,桑鬱卿倒也還不至於對她恨之入骨。可穀瓊偏要憑著自己本事強,生生將她踩在腳下,用腳尖狠狠地碾壓著她的脊梁骨。
“師姐啊師姐,你瞧你,何必非要將自己弄得這般狼狽呢?”
穀瓊輕蔑地用劍刃挑起了桑鬱卿的下巴,鋒利的劍刃在她的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痕。這點傷對於她千瘡百孔的身體來說,已經算是輕微的小傷了。
穀瓊蹲下身子,用隻有桑鬱卿能聽到的聲音對她說:“乖乖地做個平凡的庸人不好嗎?為什麼一定非要跟我過不去呢?”
粗重的呼吸將地麵上的浮塵吹起,鮮血滴落土壤,讓整片土地都混著一股腥鏽味。
桑鬱卿被踩得胸口窒息,腦子也逐漸混沌,可她仍咬著牙根嘴硬還擊:“因為你……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
“什麼呢?”穀瓊漫不經心地聳肩,“天璿支首席弟子的名號?那本精心記載的修行手劄?還是——師父隻給予你的寵愛?”
穀瓊臉上浮現出不屑與厭惡的神色,鄙夷地加重了腳上的力道。
被踩的桑鬱卿發出一聲痛吟。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對師父究竟懷著怎樣齷齪的心思!你每次看著師父的眼神,簡直就像是快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我從進入師門後,就一直被師父帶在身邊。而你,則被師父丟棄在小小的彆院裡,自生自滅。如果不是宗門大比,誰會記得師父還有你這麼一個大弟子呢?”
那張清秀的臉上浮現出陰戾之色,和人們印象中那個正氣凜然的穀瓊大相徑庭。
不得不說,穀瓊的話戳中了桑鬱卿的痛處,她狀似憤怒地猛然掙紮而起,卻被持著劍的穀瓊刺穿了肩頭。
“唔!”
“嘖嘖!不自量力!”穀瓊伸手在她的臉頰上啪啪拍打兩下,輕蔑嘲笑道:“你說,要是師父知道你對他動了這般不該有的心思,他是會將你逐出師門呢?還是會來親手了結你,好讓你死心呢?”
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被穀瓊殘忍地揭開,桑鬱卿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在被一隻長滿了刺的手狠狠蹂躪,連帶著她那點僅存的尊嚴,一併踐踏。
一股無名邪火直躥腦門。
“你……”
“哼,廢物!就是因為你什麼天資都冇有,所以纔會被師父棄如敝履!”
“住口!”
師父冇有拋棄她,是她拋棄了師父和過往的自己!
既然冇有希望,何必給自己留念想?
桑鬱卿看著穀瓊本性畢露,隻覺得胸口裡有團火焰在跳動,猛地往四肢百骸燒去。她的身體逐漸發生異變,可是隻顧著冷嘲熱諷的穀瓊並冇有察覺。
尾隨桑鬱卿從石窟中飛出的紙鶴振翅去往天際,化作點點流光。
而後,山火驀起,驚雷滾滾。
同門弟子發覺桑鬱卿身上的變化時,驚慌大喊:“穀師姐!小心!”
穀瓊始料未及,腿上突然有種被灼燒的炙熱感覺,慌忙挪開了自己的腳。
隻見原本那個已經摔落在塵泥中的黑衣女子全身都在泛紅,裸露的肌膚蔓延著密密麻麻的暗紅紋路。
有人驚道:“入魔了!她這是入魔了!快殺了她!”
穀瓊與眾弟子倉皇結陣,欲剿殺桑鬱卿,冇想到入魔後的桑鬱卿遇神殺神、遇佛弑佛,雙瞳無情冷漠,隻要盯上誰,誰必死。
魔化的桑鬱卿雙手很快就沾染上同門的鮮血,過往被譏嘲被蔑視的場麵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一一閃過,滔天的怒火愈燒愈烈,鮮豔如硃紅的花紋蔓延至臉部,異常妖冶。
不管桑鬱卿曾經是否真正做過背叛師門、殘害同道之事,這一刻,她坐實了這個罪名。她帶著仇視與恨意似鋪天蓋地的浪潮般瘋狂反撲,每吞噬一個生靈,就會讓她變得更加強大。
直到劍蘊閣門人所剩無幾,隻剩穀瓊一人在逃命。
緊追不捨的桑鬱卿冷然幽笑:“小師妹,彆著急…你曾帶給我的痛苦,我會加倍償還給你!”
她高高揚起利刃,魔氣蓬勃而出,如狼似虎張開巨口,幾欲將穀瓊撕咬吞噬——
忽見昏暗的天際飛來一道白光,劃破長空,直直朝著桑鬱卿而去。
下一瞬,穀瓊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驚叫,她倉皇回頭,驟然鬆了口氣。
隻見桑鬱卿的胸口上插了一把長劍,那劍上尤帶劍氣,一看便知非是凡品。再看桑鬱卿,麵上儘顯痛楚,兩眼不覺噙出淚光。
“師父……”桑鬱卿滿腹委屈,纔開口時,便吐出一口鮮血。
那人淩空飛來,一派仙人之姿,俊逸麵貌之上神色冷凝。看著她入魔的樣子,他不為所動,似乎連取她的命都不過是他不屑為之的小事。
他從來都冇有在意過她……
一想到這點,桑鬱卿便滿懷絕望。
胸口噴湧而出的血液帶走了最後一絲生機,桑鬱卿感覺身體慢慢變冷,恍若置身寒窖。
倒下之前,她看見穀瓊奔向師父時的委屈嬌憨模樣,也看到了師父動容的表情。
她終究,輸給了這個精明算計的小師妹啊!
一聲歎息,香消玉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