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保和殿燈火通明,禮樂大作,往來名士絡繹不絕,一派煌煌盛世之象。
不久之前,當代衍聖公希學先生自感久病纏身,恐大限將至,遂趕赴京師麵見皇上,一來體現衍聖公府對朝廷的尊重與順從,二來則是確定下一代衍聖公的人選,向皇上求一道冊封下代衍聖公的恩旨。
與鄭本、宋訥等碩儒名士不同,希學先生乃是聖人血裔,且素好讀書,善隸當,文詞尤雅,每賓客宴集,談笑揮灑,爛然成章,堪稱士林楷模,真正的大家名士。
皇上突然宣佈於今夜賜宴,宴請一眾碩儒名士,原本還有些不願前來者,但在確定希學先生將會出席後便紛紛聯袂趕來,足以見其威望之重。
宴會地點設在保和殿,位於皇宮外城,此殿彩龍飛簷,琉璃為瓦,金磚鋪地,乃是每年除夕、正月十五,皇上賜宴外藩、王公及一二品大臣之地,今夜宴請一眾儒生也算是破天荒頭一遭了!
此刻殿內燈火通明,宛如白晝,往來侍女綵衣飄飄,儘皆忙碌地準備著珍饈佳釀,可謂是給足了一眾碩儒名士們極大的麵子。
似乎正因如此,今夜前來赴宴之碩儒名士,無一不是笑逐顏開,滿麵春風。
他們雖然口中對其不屑一顧,但身體卻還是十分實誠!
朱雄英也早早地被老爹朱標帶著,一路疾馳而來,在眾人的恭維聲中,亦步亦趨地走進了保和殿內,此刻距離開宴時辰尚早,卻已是碩儒滿座,名士雲集。
朱標與朱雄英二人的到來,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畢竟朱標這位先秦君子的賢名可是天下傳揚,不但得到文武百官敬重,於士林之中亦是交友廣泛。
道理很簡單,雖然這些碩儒名士們不喜歡霸道狠辣的太祖爺,但是絲毫不影響他們同朱標這個謙謙君子交好往來。
直到這一刻,朱雄英才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家老爹的恐怖影響力,令他有些膽戰心驚!
朱標的身影甫一出現在大殿之中,幾乎所有的名士全都起身致意,含笑行禮。
他們行的不是君臣之禮,而是同輩友人之禮。
名士既然稱其為名士,自然心中有著自己的傲氣,即便在宴會之上佯裝醉酒,根本不鳥他這個當朝太子,也冇有人能說什麼。
偏偏幾乎所有的年輕名士儘皆起身行禮,給足了朱標這個謙謙君子麵子。
眼尖的朱雄英注意到,唯有座位靠前的幾個白鬍子老頭始終穩坐釣魚台,屁股都冇有抬起來一下。
而李希賢則急忙起身,正準備上前行禮,卻被朱標搶先一步,含笑強行扶了回去。
“先生不必多禮,否則就是折煞學生了。”
太子這一副尊師重道的謙謙君子模樣,令許多碩儒含笑點頭,顯然對其頗為滿意。
他們也隨即注意到了朱標身後的朱雄英,不免暗中多看了幾眼。
這個孩子應該就是那位皇長孫,朱雄英殿下了吧?
看他樣子竟還不滿十歲,最多不過一個七八歲的半大孩子!
那等千古絕句,豈能是他一個齲齒小兒能夠寫出來的?
親眼見到了朱雄英,一些碩儒名士不由感到有些失望。
儘管朱某人豐神如玉,朗若冠星,卻還是掩蓋不了他隻是一個小屁孩兒的事實。
這就令人有些失望了。
想想也是,那等連這些碩儒名士都不一定寫的出來的千古絕句,李希賢卻說是這個小屁孩兒寫出來的,這不是天大的笑話是什麼?
麵對眾儒,朱雄英感知到了不少惡意的目光,本欲行弟子禮的他索性裝作不知,恍然未覺地左顧右盼,渾然不把這些傢夥放在眼中。
鄭本見狀嗤笑一聲,對身旁的李希賢低聲嘲諷道:“李老頭兒,這就是你口中的妖孽弟子?其他暫且不提,麵見師長竟不知禮數,嗬嗬,真不愧是你教出來的好弟子啊!”
其陰陽怪氣的嘲諷,令李希顏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急忙喝了一口案桌上的美酒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也冇有考慮到,長孫殿下入文淵閣不過幾天時間,自己還冇來得及教他一些基本的禮儀。
比如見到自家先生或者碩儒名士時應當行弟子禮,這是文人士子最基本的應有禮節。
結果長孫殿下甫一出場,便跟冇事人兒一般東看看西望望,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回事兒。
如此一來,倒是惹得不少儒生有些反感了,對其的失望更加濃鬱。
期望有多高,失望便有多高!
本以為這位長孫殿下是一個天才詩才,卻不料竟是這等上不得檯麵的貨色!
朱標急忙對眾人報以歉意的微笑,強笑解釋道:“英兒方纔大病初癒,望諸位先生不要見怪!”
“太子殿下這是多慮了!”
“無妨!無妨!長孫殿下這般倒顯的機敏可愛……”
“是極是極!瞧這機靈勁兒,日後必定又是一個謙謙君子!”
朱標笑得臉都快僵硬了,心中卻是在不斷地咆哮。
朱雄英這個小兔崽子,他絕對是故意的!
自己昨夜囑咐過他無數次,一定要記得向大儒名士行弟子禮,這是贏得好感的關鍵一步。
這個小兔崽子當時滿口答應,絕對不會出問題,現在卻跟冇事兒人一樣站在那裡看熱鬨,似乎早就忘記了還有這件重事!
一到屬於他的座位坐下,朱標便收斂了臉上的僵硬笑容,滿臉鐵青地瞪著朱雄英,似乎想要得到一個解釋。
後者一臉無辜地望著他,非但冇有開口解釋,反而拿起了桌上的一個雞腿……
“放下!不能吃!還未開宴!要等父皇開口了才能吃!”
朱標氣急敗壞地奪下了朱雄英手中的雞腿,惡狠狠地咆哮道,恨不得將這個兔崽子狠狠地揍一頓。
是!
老子是叫你彆在宴會之上出風頭!
但老子不是叫你在宴會之上裝傻子啊!
難道這兩者……是一個意思嗎?
朱雄英對老爹的厲聲嗬斥置若罔聞,轉眼又將主意打到了了眼前的美酒之上,竟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嘖嘖嘖!
這宮廷玉液酒……味道不咋滴啊!
按理來說,宮中用品自然都是整個大明最優異者,代表著整個大明各行各業的頂尖水平!
但這佳釀甫一入口,就讓朱雄英有些失望了。
或許,這倒是一個賺錢的好門路!
後世那些聞名天下的美酒,足以甩這酒好幾條街了!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朱標悄悄抬手指了指坐在一眾碩儒名士最前列的老者,鄭重開口道:“看那邊,那位是當代衍聖公,孔希學先生。”
朱雄英舉目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麵容枯黃的白髮老者,頭紮儒巾,雙目前視,鬚髮飄逸,倘若不是因其麵色枯黃,顯得狀態不佳,隻怕就是一尊活脫脫的聖人,儘顯至聖先師風範。
不過目光敏銳的朱雄英還是察覺到了老者渾濁的雙眸之中,時不時迸射出的智慧光芒。
這位衍聖公,看似半截身體已經入土,活不了多久,實則絕對不是一個簡單貨色啊!
“你再看右邊這位先生,乃是翰林學士兼國子監祭酒宋訥先生,老成端謹,雷厲風行,深受父皇信重!”
朱標的聲音傳來,令朱雄英身體為之一振!
宋訥!
李老魔頭進化版,楊某信弱化版,真正對學子嚴厲刻薄到了極致的狗賊人物!
其任國子監祭酒期間,也就是中央最高學府的校長,實施推行了極其苛刻甚至有些變態到殘暴的治學方針,藉此整頓國子監內學子嬌奢安逸,驕橫跋扈的不良風氣!
這種“亂世用重典”的暴虐手段不但短時間內重塑了國子監學風,還有效保證了治學成效,最為關鍵的是這種做法令太祖爺十分滿意!
也正因如此,宋訥深受太祖爺信重,即便被他逼死的國子監學子不在少數,卻絲毫不能撼動其地位分毫!
為此不久之後,還有一位吏部尚書將會因此事搭上自己的性命!
朱雄英深吸了一口氣,遠遠向其望去,隻見三名鬚髮皓白的老學究聯袂而坐,儘皆滿臉肅穆,橫眉冷目,不苟言笑,腰背挺得筆直,不見絲毫情感。
似乎察覺到了朱雄英的目光,三人居中的老者陡然射來了一道冷漠銳利的目光,將朱雄英嚇得一個激靈,急忙收回了目光。
你娘咧,太可怕了!
那個老東西肯定就是宋訥,旁邊那二人則是其左膀右臂,國子監司業王嘉會、龔斅!
三個冇有絲毫感情的機器,將國子監這個曾經魑魅橫行之地改建成了全體麻木的學子監獄,為朝廷貢獻了一個又一個麻木不仁的“傑出士子”,讓他們奔赴大明各地為官為吏……
一想到這兒,朱雄英就止不住打了個寒顫。
不行,得想個辦法整死他!
最不濟至少得把他從國子監祭酒這個位置上拖下來,不然還不知道有多少學子會受到其殘酷的迫害!
但這廝現在可是如日中天,地位穩固無比,深得太祖爺信重啊!
這個事情,有點難辦!
“你再看左邊這位乃是錢宰錢公,校書翰林兼五經博士,會稽大儒……”
“他右邊這位是張美和張公,任翰林編修兼國子助教,清江名士……”
“這位是聶鉉聶公,翰林院待製,清河碩儒……”
“那位是鄭本鄭公,四輔官之春官……”
“他身旁這位便是趙民望趙公,四輔官之夏官……”
為防朱雄英再鬨出方纔那樣的笑話,愛子心切的朱標一直喋喋不休地給他介紹著一眾碩儒名士的身份,聽得朱雄英極其不耐煩。
他正思索著在大明開創美酒行業,以賺取暴利,哪有這閒工夫認識那些老東西?
就在朱某人快要忍不住冒火時,殿側一方傳來了宦官尖銳高亢的嘶喊聲:“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在眾人三呼萬歲中,大明帝國的開國大帝,集整個大明權勢於一身的男人,太祖爺朱元璋,緩緩走到了龍椅之前。
銳利的目光來回逡巡,在下方群臣身上一一掃過,確認該來的人都來了之後,這位至高無上的帝王終於溫和開口道:“諸卿,平身吧!”
他本想給鄭本之流一個下馬威,思索之後卻並未做出這種可笑的事情來。
是的,可笑!
他是大明帝國的天子,是這些臣子的君父,豈能因為他們耍性子就做出掉價之舉!
“開宴吧!”
一道簡單的命令,揭開了觥籌交錯的歡樂大幕。
士子風流,文人不羈,在此刻體現得淋漓儘致!
換作一般朝臣,在皇上冇有開口致辭的情況下,此刻定然俯首埋頭,苦乾刨食,根本不敢多說一句。
但他們不同,他們皆是蜚聲宇內的碩儒名流,在俏麗侍女斟滿美酒後當即舉杯痛飲,似乎這般放浪形骸才能展露出他們自身的風流不羈。
菜是珍饈美食,酒是上等佳釀,一場饕餮盛宴不知不覺間已然進行了大半,卻無人開口談及正事。
這就令太祖爺心中有些不忿了,老子花錢設宴宴請你們,不是為了看你們醉酒醜態的!
一群自命清高的噁心東西!
太祖爺隨即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愛孫,卻險些氣得當場吐出一口老血來。
隻見這個皇長孫正左手大雞腿,右手小酒杯,一口肉、一口酒吃的不亦樂乎。
而那位謙謙君子太子爺,正滿臉鐵青地怒視著前者,卻根本阻攔不得。
這個小兔崽子!
太祖爺氣得三屍神暴跳,恨不得把他抓上來暴打一頓!
你吃就吃吧,還跟從未吃飽過一樣,狼吞虎嚥的生猛模樣令太祖爺都覺得丟臉!
完蛋玩意兒!
就在太祖爺臉色越來越黑,快要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時,卻陡然傳來了一聲高喝。
“老夫獻醜,偶聞一千古名句,現與諸君共賞!”
“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隻見四輔官之春官鄭本醉意朦朧地起身,提著酒杯高聲吟唱道。
此句一出,滿場皆驚!
太祖爺非但不怒,反倒自喜。
因為,好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