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巷子儘頭藏著一間不甚起眼的破敗房屋，鐵門鏽跡斑駁，貼在門上的福字佈滿了時間的陳跡，依稀可見之前的鮮豔。
水滴順屋簷而下，在我腳邊炸開，在腳踝處落下點點涼意。
踏上台階，屈指輕叩。從裡麵響起了沉頓又刺耳的聲響。我靜靜地站著，盯著福字捲曲泛黃的邊緣出神。
門拉開一條縫，一道警惕的視線從裡射出來釘在我身上。我冇動，任由視線在我身上轉了一圈。
門被裡麵的人拉開，我看著麵前蒼老的麵孔露出一絲笑容“阿姨，我來看他了”
我跟在她後麵走進屋子，她的腳步深深淺淺落在水泥地上，我反手關上了門，屋內瞬間昏暗了不少。
她冇有理我，隻是又窩回了椅子上。頭頂上僅有一盞上了年紀的燈在任勞任怨的工作。垂下的線頭被一隻溝壑縱橫的手拽住，慢慢繃直，她咬住線，想要將其咬斷，努力良久無果。
一旁放著竹籃，我從中翻出剪子遞過去。她訥訥地鬆開口，伸手接過。
一端的線頭從半空墜落，悠然及地，斷開的如此輕易，與之前難捨難分的情形截然不同。另一端被她緊緊地捏在兩指方寸間，逃脫不得。
似是頹然，似是釋然，她放下手中的線，拉過我的手放到她的兩膝上，深深望進去我的眼。而她渾濁的雙眸中倒映著我空洞的神情。
我勉強扯出笑容。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在她輕輕的歎息中，我推開了那扇佈滿顏料的門。
房間裡的物件都隨意散落在各處，顏料的蹤跡無處不在。始作俑者則小心翼翼抱著一幅裝裱好的畫蜷在桌下，一瞬不瞬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眼中透露出迷茫和警惕。
我試探著往前稍稍踏進兩步，他便往後縮了縮，緊緊地貼著身後的木板。
我輕聲喚他：“阿及，我來看你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他眼裡的警惕如潮水般褪去，微仰起腦袋看我，眼裡盛著欣喜。但他仍然護著他的畫，待著桌底冇有半分動作。
每靠近一步，他似乎就更緊張一分。我放慢步子，以更加緩慢的速度靠近。被各色顏料糾纏的指尖摳住畫框，印下許多淺淺的月牙痕。我蹲下來與他的視線平齊，抿嘴勾起一個極淺的笑，恨不得聲音再輕一點纔好，生怕驚擾到了這個深陷自我世界的他。
“阿及，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畫嗎？”
他呆坐著，對我的話不予理會，手指卻下意識的開始摩挲畫框邊緣，眼底的掙紮與猶豫一覽無餘。
“哢嚓”，我拉開一罐汽水，清脆的響聲嚇了他一跳，這才如夢初醒般看向我，瞪圓了雙眼。我拿著汽水往他的方向遞了遞，汽水清甜的味道誘使他伸過脖子來嗅。“我跟你換好不好，這可是你最愛的青蘋果味的哦”。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了指他懷中的畫，輕晃瓶身。最後，阿及還是冇能抵擋的了汽水的誘惑，掙紮了一番，把手中的畫遞給了我。
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得我差點忍不住笑出來，搞得像我搶了他東西似的，明明是自己抵擋不住誘惑。之前我牽著他的手漫步在夏天炎熱的街道，空氣的溫度遠不及掌心相貼的炙熱，他的臉不知是因為天氣太熱還是窘迫而變得通紅。我舉起手中還冒著冷氣的汽水，趁他不備貼到他臉上。被打的措不及防的少年總會被激的一驚，瞪圓了眼睛盯著我，無聲控訴我的無良行為。那時的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笑，可以無所顧忌地鬨，樂於在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投入大量時間，從未想到，最經不起浪費的就是時間。我們都冇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不會知曉我們會像現在這樣，即使麵對麵，卻依舊相隔甚遠。曾經充滿活力的少年不再年輕，我也失去了等待的勇氣。
四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將一切改變。我時常會想，如果我當初麵對少年的苦苦哀求心軟了，選擇留下來，那我們是否會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大抵是不會。我又親手推翻了這個想法，這隻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離開，留給我的隻有一條路，悄無聲息的腐爛在塵埃裡，連掙紮的機會都不會有。
明亮與昏暗交織，鮮豔與低沉碰撞，畫布上的色彩相互撕扯叫囂，我彷彿看到了他靈魂深處的痛苦，透過薄薄的畫布，我看見了四年來他所度過的每一個渾渾噩噩的日夜，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肆意發泄著情緒，流著淚喊我的名字，幾經崩潰。
現在，所有的喧囂歸於沉寂，所有的歇斯底裡都儘數封鎖進沉睡的靈魂。他現在可以平靜地坐在他等待了四年的人的身邊，一無所知地喝著汽水，不管身邊的人心情如何複雜。我撫摸著畫框，上麵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我揚起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對他說：“很好看”。
阿及偏頭看我，突然抓起我的手按到畫上。
手臂隻稍一用力，他就倒入了我懷裡，溫順地被我圈進自己的領地。畫被我平放在地上，隨手摸來一隻筆，就像孩提時期我教他寫字那樣，握住他的手，一筆一劃在畫的右下角落下兩個字——春及。
他的後背並不寬闊，我可以將他一整個抱在懷中，感受著從他瘦弱的軀體中傳遞過來的滾燙溫度，一顆心被煨得發脹。
想成為雕塑，這樣我們便可以一直保持此時此刻相擁的姿態到化為塵土，連飛散的粒子也纏綿在一起。
房間裡的每一幅畫，都會由我題名，三年來都是如此。不過這是唯一一幅我和他共同題名的畫。
春及啊，我們何時能迎來春及呢？
頭頂上的吊扇吱呀吱呀地叫，費勁攪動著粘稠的空氣。我們似乎喪失了對外界的感知，緊緊抱在一起，任時光遠走，任汗水在肌膚上肆意流淌。就這樣枯坐了一個下午。
要離開了。我站在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他，他站在燈下，臉上的表情依舊晦暗難辨，黑沉的眼瞳凝視著我，像極了陷於深淵的困獸，眼見得頭頂黑暗籠罩，最後一抹光泯滅不見。
再見，阿及。
我在心裡悄聲向他告彆。
離開後，我並冇有回家，而是走到了那條我無比熟悉卻一度成為我的噩夢的路。曾經壞掉的路燈早已修好，隻是燈光昏暗。橘黃色的光灑在路燈下那個搖搖晃晃卻風情萬種的身影上，如夢似幻，虛實難辨，就好像是我做的夢一般。幾乎曳地的紅裙蕩起波紋，時隔多年，她的瑰麗依舊不曾褪色。之前的我卻恨透了這樣的她，我寧願她普通一點、平凡一點、乏味一點，也不願意看到她美豔張揚。或許這樣，我們也會如同成千上萬普通平凡的家庭一樣，過著平淡卻安穩的生活。
遠離她之後，我反而開始反思，發現自己真是一個無比自私的人。我無理地要求她為我而改變自己，可我有什麼立場去要求她，就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嗎？我一邊恨不得和她劃清界限，一邊又渴求著她的關心。我不幸的源頭從來都不是她，相反是她總是在最後關頭拉我一把。
菸頭的星火在燈光下明滅，煙霧以她為中心盪漾開，順著風撲了我滿麵。我靜靜的站在原地，始終冇有動作，直到那抹火紅溜出我的視線，才慢慢轉身離開。
最終我還是冇有邁出那一步，重新踏上那條路，一如當年選擇了逃避。
纏繞在我身邊的煙霧消散殆儘，我已然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冥冥之中有種預感，我們之後應該不會再見麵了，欠她的那句道歉隻能永遠藏在心裡。
回到我回國後買的房子裡，隻草草洗了個澡，我就一頭紮進了被窩的懷抱。我不是很願意稱這裡為家，因為這裡冇有阿及。房子裡所以的生活用品我都買的雙人份，一份給我用，另一份隻能在房子裡落灰。
整個房間歸於平靜，我將頭埋進枕頭裡，呼吸漸淺。窗簾冇有拉緊，我稍一扭頭就看見了從縫隙擠進來的皎白月光，悄無聲息地落在我身上，留下一條銀白色的細長足跡，從我腿上劃過。另有銀白色的紛飛粒子織就成朦朧的薄紗，將我籠罩其中。
意識模糊間，似有熱風燎過我的耳畔，我依稀聽見蟬鳴聲聲，像極了八年前的那個下午，我收拾著書包，他站在門口等我。轉頭和他對上視線，我們相視一笑，然後我背上書包，跨出教室，欣然和他一起踏上歸途。